九十章
她如夢中的他一樣,也成了僵直的泥雕木塑,分明枯坐在綿軟的床榻上,卻隻覺自己仍置幻夢。
“公主,您又夢魘了吧?”春嬋推門進來,隻消一眼就哀歎著問道。
嬿婉仿若並未聽見,手攥著綺被,額角一顆汗珠淌下。
“要不奴婢今後就睡在您床邊的腳榻上,若您睡得不踏實,奴婢就輕喚您兩聲讓您儘快醒來,總比您這一日日的熬著要好些啊。”春嬋急得六神無主,快步走到嬿婉身邊用帕子替她揩汗。
“無事,你不必如此,也許是連日接見各路大仙,我著實累著了。”嬿婉如夢方醒,隨口逗趣道。
“昨日您壓根兒沒見旁人,隻見了四阿哥,總不能是四阿哥讓您嚇得夢魘了呀。”春嬋見她麵色慘白,越瞧越怕。
“和積勞成疾一個道理,之前見人見得太雜,令我太難捱了,就做了噩夢。”嬿婉漸漸緩過了神,她半是寬慰春嬋半是蒙騙自己地說道。
這終究不是好事,但春嬋也不知該如何替她排憂解難,且她又再度回絕了自己請求守夜的提議,春嬋局促不安又無可奈何。
她甚至打算哪日候到夜半三更,悄悄潛入公主的臥房瞅一瞅,但不讓她知曉。
好在一上午都無人登門,嬿婉偷閒伏在桌上,時不時打一會兒盹,也算是養精蓄銳了。
伺候皇上用完午膳不久,進忠就聽得皇上吩咐喜祿去一趟啟祥宮,告知新進封了答應的紅雀無事便可來養心殿伴駕。
這些日子裡皇上召紅答應最多,其次便是魏佳答應,但幾乎每回慈文前來都趕上進忠有差事正忙或是休班暫歇,所以不用進忠刻意避諱,他都並無幾次與慈文近距離接觸。
此時他隻顧給皇上研墨,雖心裡頭盤算著皇上約有兩日多未召慈文了,但麵色依舊如常。
紅答應很快便笑盈盈地入內,手捧一碗色澤繽紛的水果冰鮮兒,請安後奉至皇上跟前道:“萬歲爺,這是嬪妾的一點兒心意。”
“你親手製的?”皇上抬首向她望去,進忠在一旁覷著,了然他心情極為愉悅。
“是,嬪妾切了些各色的果子,加上白花藕、鮮蓮蓬子、雞頭米等物,用糖水一澆再加了些碎冰,萬歲爺可彆嫌棄。”紅答應笑著答道。
皇上舀了幾勺吃下,誇讚道:“嫌棄?朕歡喜還來不及。”
“萬歲爺吃著高興就再好不過了,”紅答應有些羞怯地垂眸,又誠實坦白:“太涼了些,嬪妾有孕在身不敢自個兒先嘗,所以不太清楚味道如何。”
“你的手藝朕甚是放心。”皇上撫了撫她的手背,輕輕一拍。
紅答應是個沒心眼兒的,皇上摸透了她的性子,對她毫不設防,進忠早已看出。他立在一旁閒來無事,就多瞟了幾眼那碗冰鮮兒。光是那紅豔的西瓜瓤、晶瑩的葡萄肉、水靈的蜜桃丁擺在一塊,都已甚是誘人。
幾個散差太監抬著窖裡鑿出的碩大冰塊徐徐走來,將冰塊置於特製的器皿內,馬上又有太監取了蒲扇上前來替皇上扇涼氣。
冰塊離進忠頗遠,他仍舊熱得汗流浹背。但僅是熱也罷了,偏偏他還困倦異常,在這般的暑天裡格外吃不消。
他回想自己日日苦讀至夤夜,腦中不免有些恍惚,但再一想到自己是為了不在公主和四阿哥跟前丟麵子甚至惹他們疑心,又即刻說服了自己絕不可懈怠。
皇阿瑪連著三日都不曾召見額娘了,送了尋自己閒談的五姐出去後,嬿婉回到內室忽然想到。
難不成上回保春所說是真的,她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憶保春當日說話時的神態,試圖琢磨出到底有幾分真實性。
“公主,您又在想…”“不是,我真在想正經事兒。”春嬋才說了一半,她就立馬推知出了她想說什麼,連忙打斷。
“什麼正經事兒?”春嬋詫異地問道。
“前幾日保春送酥酪來,不是與我說了皇阿瑪想讓我與額娘一道去覲見他麼?我在想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畢竟春嬋同樣在場,嬿婉也想詢問下她的看法。
“這…奴婢說不上來,主要是咱們與保春公公接觸不多,確實看不出他是習慣於等價交換還是向來油嘴滑舌的人。”春嬋思考了一會兒,謹慎地回答道。
自己那晚急著要出門,且對太監多少存在偏見,所以根本沒有細思真假就主觀臆斷了保春貪財行徑的可惡。但話說回來,保春到底沒有如孫財那般奸邪,如若真是明碼標價一條消息需得由一支簪子來換,她倒也還能接受。
“保春似乎沒有刻意坑害我們的動機,那日我太意氣用事了。”倘若保春假傳聖意,那麼得了消息的人往後必然不可能再信他所言,他也就無法源源不斷地得到賞賜。嬿婉思及此處,沮喪地托腮歎氣,並不是為了所謂的疑似冤枉保春,而是想起了進忠曾不止一次勸諫過自己不可衝動。
本性難移,她內心自嘲著搖首,又聽春嬋勸慰道:“公主,您反正也沒有表露出來,保春公公又不可能知道你內心所想。再說了,防著點兒總不算錯。萬一他是為了得賞信口一言,您無論去還是不去都無太大影響,這不也是一種可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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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罷,我還是去一趟吧。皇阿瑪陰晴不定,日後被他以這事捏住錯處就得不償失了。”也有好些日子沒見進忠了,她並不是不想去見他,而是有些慚愧於反複把呼之欲出的彆樣心思拋到他眼前。
“公主,您私下去他坦問一問進忠公公皇上有無表露過,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顯然公主早已熟門熟路,所以春嬋想到此招,口中並無顧忌。
“我怎麼能什麼事兒都不分青紅皂白地先找進忠?而且保春無意中聽見了,進忠他未必也恰好聽見,我去問他,他不願撒謊又答不出個所以然,我豈不是白白叫他為難麼?”嬿婉麵紅耳赤,用手去撣春嬋的胳膊。
公主分明就是想見他的,春嬋心裡想著,嘴上先胡亂應了。
“沒什麼好猶豫的,明日過了晌午,若皇阿瑪還未召額娘,我就拉上額娘一同去養心殿。”嬿婉見春嬋賠著異樣的笑臉,忍不住直瞪她,片刻後又竊笑不已。
翌日日昃,皇上小睡了半個時辰,進忠剛伺候他更衣起身,就聽得有小太監來稟告:“萬歲爺,九公主求見。”
“讓她進來。”皇上展眉笑著道。
承蘭提了隻圓肚的紅木掐絲琺琅食盒,輕盈地移步入內,乖巧行禮道:“兒臣給皇阿瑪請安,這是兒臣給皇阿瑪做的消暑吃食,請皇阿瑪品鑒。”
皇上的目光立時被她引了過去,邊頷首邊笑言問起:“承蘭,這大暑天的,怎的不歇歇?還想著你皇阿瑪呢。”
“兒臣是自己嘴饞了,想著總不能吃獨食吧,這才多做了些,待皇阿瑪品嘗完了,再帶回去和額娘分著吃。”承蘭嬌憨地笑著,將食盒打開,進忠一眼瞥見,原是一大碗用料更為紛雜的冰鮮兒。
“這是荔枝肉?”皇上指著浮在甜湯中的一處透白圓物問。
“有荔枝,也有水晶圓子,”承蘭故作高深地沉吟道:“水晶圓子也有兩種,皇阿瑪快嘗嘗,不知皇阿瑪可否答得出是何物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