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章
公主曾多次在自己臨行時目送自己的背影,他再不敢格外留意,心中也模模糊糊地有了這個印象。
他原本忍笑的僵容還滯在臉麵上,興許還有未褪的紅暈。可這分明不是僅有他們二人所在的隱秘場合,他隻得迅速地眴目以表自己望見了公主,緊接著便意欲旋身向外疾行。
見進忠是在笑,她拎起的心當即落回原地。可他是因何人何事而樂,她絞儘腦汁開始思索。
他像是不願給自己暗暗道個彆的機會,忽而見得進忠斂目收笑一聲不吭就要走,她心急忙慌,鬼使神差間腦中隻剩下了再逗他笑一回的念頭。
進忠既對孫財無甚好感,那以孫財駭人的形體作為笑料也不見得會使他不快。說時遲那時快,她引袖向孫財所在的方位一拂,示意他注目。進忠果然頓住,狐疑地順她的手瞥去。
她將自己的身子一挺,雙手比劃了個龐大而渾圓的肚腹,又將手置於身側緩慢向上托,並顛動了兩下,以口型作出“大彘”二字。
看懂公主所比出的口型、手勢的那一刻,他笑得幾欲倒地暈厥。公主簡直像有讀心術,猜他的心思猜得正中靶心,令他強壓下去的笑意當即猶如激蕩的洪流般衝迸而出,再也無法克製。
他雙手掩麵又本能地頓足不止,不過也儘可能地將頭埋下去了,竭力讓笑聲悶在無人耳聞的狹小空間裡。
以往自己都是將他觸怒得以至跳腳,難得有今日一舉能讓他笑得幾乎要撲地。嬿婉雖不知為何自己的小動作能使他這般儘興大笑,但見他暢快,她心下一喜,側身掩口避嫌,又忍不住以餘光瞟他。
自己不能再杵在這兒了,他以那雙因狂笑而水幕滂沱的淚眼又迷蒙不清地注視了公主一瞬,了然她也在笑,這才放心地轉身踉蹌逃遁。
他已然離開,嬿婉才靜下了心神。五姐還未歸,她便飲了幾口茶,隨意怔視著一處候她。
進忠的言行舉止顯得過於靈動鮮活,她再如何思量都覺著他有些不同於往日。若說平時他以謙恭自持為主,僅摻以偶爾的幽默風趣,那麼今日的他便是顛覆了自己的印象,不僅處事遊刃有餘,還頗具有幸災樂禍意味的小心思,也不全然像不可攀折的謫仙了。
也許他所說的“睚眥必報”不算假,有時當真是個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鬼靈精。她心裡喃喃地罵他,頰邊卻微泛騰熱。
孫財遣散了眾太監,令他們各自上差。他信步往嬿婉身邊走,見承敏不在,又欲與她搭話。
“十公主。”孫財親熱地喚她,嬿婉打了個寒噤,敷衍地應了一聲,並不朝他看。
要說膽兒有多大,其實孫財也算不上,但飽眼福的事他可是相當熱衷,且他自以為是地想著十公主的斥責全因進忠的摻和而起,所以其對進忠抵觸的程度理應大過於他。
“您可知進忠公公是來找奴才做何事的?”孫財不知公主有沒有聽見他們的議論聲,但他估摸是沒有,於是覥著臉假裝隨意地問起。
在孫財眼中,公主已是既定的厭惡進忠了,但他偏要與她再提一嘴,一來可觀公主的隱忍憤恨,大大滿足了他心中隱秘的惡趣味,二來他想叫公主越發認定進忠比他可惡得多,反襯出他稍微的親近算不了什麼。
“他來做何事?本宮不知。”嬿婉顧不上躲避孫財,心中警鈴大作,她極度懼怕孫財是因發覺了自己與進忠關係非同尋常或是瞧出進忠擋在她身前有蹊蹺才故意提及,但權衡之下她還是先轉頭嚴肅問詢。
“也沒什麼大事,他來尋奴才請求查看諸位公主的生辰記檔,著重提了要依九公主的意思大辦七公主的生辰。”孫財故意略去了“阿哥”,他瞅著公主的神態,見其麵色稍變,他心下十分滿意。
如此看來,進忠或有可能是拐彎抹角地意欲讓皇阿瑪也想起自己的生辰,而不是僅為了傳達九姐之言。
但他可謂是陰差陽錯地好心辦壞事了,因為她極其不願皇阿瑪踏入永壽宮,也不稀罕所謂的生辰禮、生辰宴,想要的不過是他能來陪自己說會兒話。若皇阿瑪大張旗鼓地前來,她都不知該如何應對,隻會覺著自己好好的生辰憑空添了堵。
感動於他彌足珍貴的心意,也有些莫名的哭笑不得,嬿婉一時語塞,便隻對孫財頷首。
“奴才上回就與您說過,進忠公公最會疼人了,”孫財調笑得忘乎所以,但姿勢還是恭恭敬敬的,讓她幾乎無可指摘,他又道:“您瞧,咱們太監裡頭也有真心實意待公主們極好的人,進忠公公就算得上頭一個。”
“孫公公,你替他說好話做什麼?你當本宮沒眼睛?還是意指本宮不該出聲喝他?”她怒目向孫財一掃,唬得孫財連連打自己的嘴巴道:“奴才失言,請公主恕罪。”
孫財?終於像一隻充氣鞠?似的滾去了彆處,她清靜了,但也越發拿不定該不該追出去攔下進忠的主意。
他多半是回想孫財那使人不堪直視的圓胖身形,就這麼一路竊笑著趕回養心殿了,自己根本無從攔起,況且他一片好意,她也不忍心拂了他的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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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大不了小事鬨大,最大不過皇阿瑪蝗蟲過境似的將永壽宮席卷一遍,她要花上兩三日才能恢複生機,但與見到進忠相比不值得一提。她思量著,又開始迫切地渴盼那一日的到來。
五姐取了繡線回來,出言試圖贈她一半,她好說歹說才以不通女紅為由讓五姐收回了此念。姐妹二人又至宮道上稍逛了一會兒,這才相彆而去。
入了夜,進忠擱下書卷去往養心殿值更,遠遠地見德貴妃從殿內出來,他估出現今皇上身邊並無侍奉的嬪妃了。
那便是剛好,他浮出些笑意,快步入殿向皇上施禮。
皇上眼都不抬,斜倚在榻上盤弄一隻繡工繁複的黃色緞萬福萬壽鑲石榴紋荷包。
“萬歲爺,德貴妃娘娘的手藝真是精湛。”他連忙捧讚道。
皇上眯眼一笑,神情甚是愉悅,又微微頷首:“這是自然,她也是最懂朕的人。”
他恭維著笑了笑,無心去琢磨德貴妃有多懂皇上的心意。他白日裡歸了他坦後一直心神不寧,持續到了如今,但絕非後怕公主追究些什麼,因為自她比劃出孫財起他就篤定了她待自己如往常一樣,並未生自己的氣。
他的心猿意馬全因公主的生辰將至,急於去見她,也急於預想她會與自己說些什麼,自己又該如何一一應對。與此同時,他還唯恐自己的不學無術被公主拆穿,所以真正利用起了一切瑣碎的時間去苦讀典籍。
他望著晃曳的燭火,靜靜地候至皇上放下荷包,適時地開口道:“萬歲爺,昨日九公主向您提議的有關七公主生辰宴的操辦,奴才已向內務府總管傳達了您的旨意。”
“進忠,你記性不錯,當賞。”他觀皇上的麵色就知他確實忘了。
“不敢當不敢當,這是奴才的本分,若未傳達才該罰呢。”他謙卑地答道,皇上也未堅持要賞,樂嗬著一笑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