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章
今夜的幻相不同於以往那一眾將她拽入另一座紫禁城的詭夢,嬿婉逐漸回過神來,抬首望見了驚慌無措的春嬋。
她如今隻記得在最初時,自己被兩個不辨麵貌的人強行灌下了大量漆黑而漂浮著蕈菇片的湯藥,她以為是晚膳所食的口蘑加上額娘煮糊的苦薑湯令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所以並未太在意。
後來發生了什麼,她現如今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隻隱隱覺得自己墜入了可怖的深淵,與無數不知是人是鬼者打了交道。這一切也使她心力交瘁,不可遏止地開始疑神疑鬼。
“春嬋,我嚇著你了吧,你來陪我說會兒話好不好?”眼見春嬋已行至門口,她慌忙掙紮起身向她招手,聲音啞得她自己都吃了一驚。
“沒有,“春嬋連忙否認,又快步走來,寬慰道:“奴婢在呢,公主有什麼煩憂的事都傾吐出來吧,儘管奴婢未必能分擔,但您說出來心裡總會好受些的。”
嬿婉抱著她的胳膊,將她小心翼翼地往自己的床榻上拽。春嬋當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坐至她的身側。
“陪我躺一會兒。”嬿婉將她扯得躺倒下去,又摁住她的肩膀不讓她起身。
“好好好,奴婢都依您。”春嬋被她纏得無法,但同樣也覺得那個既任性又溫柔、集彙著許多不該附加於同一人的個性的公主又回來了,所以語氣都變得輕快了不少。
“我夢到有人給我灌蕈菇湯,那個人的身形很像你。”嬿婉想逗她玩兒,故意忿忿道。
“奴婢沒事給您灌蕈菇湯做什麼?那玩意兒烹調不好是會致幻的。奴婢的姑母愛吃,不過每回也隻是吃一丁點兒煮透的蕈菇,要是吃多了恐怕就要出事了。”春嬋啞然失笑,以為公主不太懂蕈菇的毒性,便與她解釋。
“那麼這個夢還是挺講究邏輯的,我喝下蕈菇湯後,就迷迷瞪瞪地陷入了走馬燈一般的幻覺之中。我記不清自己見了誰又經曆了什麼,但基本可以篤定並不是我尋常日子裡總見著的那些人或事物。”公主說得雲淡風輕,但那幾個名字在春嬋腦中揮之不去,她乾笑著點點頭。
“春嬋,你有沒有聽清楚我喚了誰?”其實嬿婉自己也疑慮頗甚,她拂去自己腦門上的汗水,裝作漫不經心地詢問道。
春嬋既已斷出那極有可能是公主的陰桃花,故不論怎樣都不打算在公主麵前提到。她茫然地側首思索一番,見公主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她鄭重其事地回應:“公主夢囈了許久,但說出的人名都極其含糊,奴婢幾乎無法分辨。隻是在末尾著實聽得公主喚了好幾聲瀾翠,奴婢當時想著公主彆是又後悔替她搞小動作了,所以為了堅定公主的決心,奴婢說了那句圓子夠餿了。”
“我想起來了,半夢半醒間確實聽到了你的說話聲,”嬿婉思索著,逐漸有些憶起,所以絲毫沒有懷疑春嬋有所隱瞞,她打趣道:“我怎還會突然後悔呢?我恨不得替了瀾翠,把餿圓子全塞進瘋婦嘴裡,叫她一恭未出完再續第二恭。坐在恭桶上橫豎是打不得瀾翠了,除非她得一手攥著桶邊令那桶隨自己移動,一手往人身上招呼。”
春嬋仰麵躺著,被她一語笑得岔了氣,不料公主還纏著她問:“那圓子目前究竟有多餿?不會異味太重叫那瘋婦聞出來吧?”
“還好,一般餿吧,仔細聞才能聞出些微妙。奴婢拿它捂過、曬過,又用舊布巾裹著悶在日頭下過。奴婢聞著差不多了,就等今夜送去了。”春嬋說得一本正經,但嬿婉無由地想笑,她頷首道:“還是春嬋姐姐最貼心了,餘常在真有福氣。”
“奴婢替公主倒碗水喝吧,您嘴唇都開裂了。”春嬋以為自己成功以打岔讓公主遺忘了夢魘中的險境,一時沒了顧忌,又見她唇上的裂紋終究有些不忍,便再次提議道。
嬿婉也未多想,直接應下了,見春嬋一骨碌起身,不一會就麻利地捧來一隻盛了水的瓷碗,又試圖湊到她的唇邊喂她喝。
錐心刻骨的恐懼油然而生,仿佛夢魘中延伸出的藤蔓霎時圍裹住了她的身軀,擰纏著層層收緊,令她口不能言。
她駭然瞪視著垂目含笑的春嬋,感受到苦水漾著漣漪,在自己口中不斷地暈染開,又如烈火般灼燒進自己的腹腔。她想不顧一切地先行推開春嬋,但她的雙手僵麻著無力抬起。
一碗水喂完,她的心撲棱棱直跳,像要竄出喉嚨。她看不清春嬋的神色,但急欲去看,手腳並用著湊上前拉住春嬋的衣袖迫使她回頭。
“奴婢去擱一下碗就來。”春嬋對她的變化渾然不覺,隻當作她依舊想讓自己與她並躺著說話。
嬿婉鬆了手,掙紮著爬至床緣,卻險些跌下去,好在有先前的牽繩攔住了她的身子。
“你喂我喝了什麼?”春嬋終於麵向她了,嬿婉見得她的溫和麵孔,有些發怔,還是使勁攥著她的手喃喃地問出此言。
“水,奴婢沒有泡入任何東西。”春嬋慌了神,暗道不妙,公主怕是又想起了夢魘中遭受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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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先前的苦薑湯還殘留在口中,嬿婉胡思亂想著,反應過來自己失了態,對春嬋又是道歉又是央求她陪伴自己。
重新與公主並排躺於床榻上,春嬋瞥見她惶恐不安的神情,心中一度七上八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也排除了公主發燒的可能性。
“春嬋,你真的沒有聽到我夢中還喊了什麼嗎?”苦味經久不散,嬿婉粗重地喘息著,感到四肢重如鐵砣,欲稍勢翻身都難。虛汗一股一股地冒出,浸透了她的衣襟,使她有一瞬間仿佛置身於幽暗不見天日的溝渠中,順著汙流即將墜入沒頂的泥淖。她甚至不是疑覺,而是蓋棺定論地認為正是此番夢魘損毀了她的身體乃至精神,因此她固執地想從細枝末節處著手仔細推敲自己經曆了什麼。
“公主嘟囔得厲害,但奴婢難以分辨具體內容,”春嬋思前想後還是打算咬死不認,以免公主憂思過重四處去尋人打聽那些叫出的名字,她儘量揀了能說的補充道:“公主在喚瀾翠時,直道對不住她,但奴婢想著瀾翠受委屈又不是公主造成的,所以覺著還挺荒謬,可見夢是反的。”
確實荒謬,但嬿婉儘管看不出春嬋的笑容是強裝的,她同樣也笑不出來,甚至連放下戒備都難。萬一自己的確做過對不起瀾翠的事呢,她滿心都是憂慮。
“我是不是喊了進忠?”春嬋不再言語,她想了許久,忽然靈光一現,能讓春嬋支吾著不能言的除去她聽不清的以外,很明顯隻有這一方她慣常認為的禁區了。
春嬋的身子一顫,她觀其反應就知自己猜準了,她急切地追問:“我是隻喊了他的名字,還是說了些什麼登不上台麵的?”
“公主並未說什麼,也隻擠出一個‘進’字就噤了聲。”春嬋誠言相告道。
春嬋所說她未聽得太清,失神之間她猶覺一柄鐵錘將她的心狠砸得支離破碎,又改換了無數細細密密的小刀小槌一齊切挖碾磨。那顆心淅淅瀝瀝地糜糟成了一堆連著血管的爛肉汙血,毅然挖去她會即刻死,牽強地留著她也不能活。
“本宮好久沒見過他了。”她驀然生出了一股蠻力,掙身往裡側翻轉,蜷身掩麵往床褥上頹喪地一砸。
鹹味混著苦澀順流入了食管,她才發覺自己的舌尖是潮濕的。她下意識地舔舐,嘴唇上皸裂的紋路淡了,但刺痛感仍在,或是更甚。她麻木地咧開嘴笑,極淺的血腥氣與鹹濕相融,她的口中也摻了血。
“公主,您與他分彆才堪堪過去一兩個時辰。”春嬋不明所以,一壁出言提醒,一壁延頸去觀望她。
“不知他如今…”她的思緒踉蹡衝淖,暫且無法自拔。
“公主?”春嬋見她麵腮險險墜著一雙淚,誤當作她想起了有關進忠的噩夢,連忙撫著她的肩胛婉言安慰道:“進忠公公他好著呢,如今應該正於他坦裡呼呼大睡。可公主立馬動身去尋他怕是不合適,而且也會令他心驚。公主若實在想他,不如待天亮了去一趟養心殿,就說是覲見皇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