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章
額娘與皇阿瑪一同回了房,春嬋去替額娘卸妝靨珠釵了,隻留下她一人坐於臥房的窗前。
明月掩於蒼鬱高樹的枝椏之間,三三兩兩的星辰忽明忽現,嬿婉將窗完全推開,感受著吹掠鬢雲的習習晚風。
這一夜注定是難捱的,方才的一幕幕她如傀儡般依皇阿瑪無形的牽線而或言或笑,強忍至今,她又與皇阿瑪僅兩三麵牆之隔。
而更要緊的,是喜祿在外頭守夜。她不便有任何諸如候春嬋來談笑、與其閒逛小院之類的舉動,更絲毫無法去尋額娘打發時光。
她無趣地伏趴了一會兒,決定早些歇息,便出門頂著喜祿的炯炯目光取來了水,洗漱完後早早躺到了床榻上。
她很疲倦,本意是不想再去想念進忠了,但一合上眼皮,他的奕奕神采就自動浮現在眼前,令她實在沒有辦法忽略。
午間不來,夜間又不來,他彆是在與哪位小娘子相約相會。嬿婉蹙著眉,怨惱地一捶床,又蒙上衾被,試圖逼迫自己入眠。
昏昏沉沉間,她驀然意識到了不對,心急忙慌地圓睜雙目坐起身。
春嬋明確告知她在夢中疾呼進忠的名字,而她自己卻無一絲印象,可見極有可能並非她個人可控。
皇阿瑪就在額娘房中,她萬一叫喚起來,便是任何辯駁餘地都沒有了。而且哪怕皇阿瑪未聽見,夜深人靜時在房外守夜的喜祿也不會不警覺,到時她仍是沒有好果子吃,還要連帶著讓進忠稀裡糊塗就被害掉性命。
自己絕不能睡著,絕不能有分毫的疏漏影響到進忠,她駭然想著,翻身從床榻上下來,披了褂子,坐回窗前。
她先前沒有熬過徹夜,但事關進忠,她不得不試著去熬。她隨意尋了閒書來看,看了近兩個時辰後困得幾近暈眩,她趕忙立起身小聲將一個個字眼都念出口。
念了半個時辰書,她撐不住了,將零散的書冊都擱下,跌跌撞撞地走至床邊來回踱步。
不知走了多久,她隻覺自己的頭腦早已休眠,眼皮也已完全耷拉,唯有一雙腿腳還在勉勉強強地挪動。
她扶了會兒床欄,感覺一陣陣地腳軟欲倒,當即掙紮著拍打自己的麵頰,眼前模糊的重影又漸漸交疊回原狀。
宮外梆子聲再響,她意識到現時過了四更,曙光已近在眼前。
可她實在熬不住了,她倚坐在床上喘息。心愈跳愈烈,砰砰地很沉很篤,讓她疑覺自己將要心悸。
她不得不回想他與自己相處的一點一滴,尤其是三日前那最難忘的一夜,以此刺激自己趨於萎靡頹喪的精神。
“睡得真香,本宮最討厭他了。”直至最後,她分不清虛實,幻想出一幕進忠仰麵躺在一張木床板上的畫麵,卻誤以為他是悠然自得地睡在他自己的他坦裡,不禁喃喃地嗔道。
憑什麼他能安然入睡,自己卻得為了他的生命安全熬鷹似的苦熬一整夜?嬿婉多少還是免不了腹誹,但在內心一通埋怨後,她勾起唇角忘乎所以地微笑了一息。
又過去了小半個時辰,她傾身伏在糾纏成團的衾被上,悶著口鼻陷入昏睡。
口中彌漫著惱人的苦味,她以為自己幽幽醒轉,因為一抬眸入目的是與現實相差無幾的永壽宮內景。
隻是更衰敗些,她還未回過神來,隻覺自己是睡懵了,支起身子預備起身,卻一個重心不穩跌落到地上。
天旋地轉,周遭的事物皆朦朧似幻,她跪坐於地又將延伸的手臂縮回,驚恐地發現自己的雙手蒼老如嫗。
這回的噩夢對她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但此刻她異常地鎮定,又對此嗤之以鼻,一不做二不休地蜷縮身子以麵孔朝地,想著無論這夢耍出個什麼花樣來她都一聲不吭,隻待天明。
最差不過是那侍衛連帶著他的相好化作的一對異獸將她啃咬吞噬掉,畢竟皇阿瑪在宮中,她不好鬨大。與進忠的性命相比,生生扛一次醒來後就不痛不癢的劫難,倒也不是很令她為難。
做足了心理準備,又守候了許久,她周圍的一畝三分地始終靜得可怕。她開始不由自主地盤算自己在夢中過了幾刻鐘,又離現實中旭日初升的時辰有多接近。
她以手心拍打麵頰,試圖使自己醒來,但反複努力之下也並無哪一記耳光結結實實擊在麵上,正掙紮間,她感到有一襲飄渺的影子翩然而至。
或許是侍衛終究尋到了她的藏身地,她止了動作,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口無遮攔地叫喊出任何聲響。
影子安靜寧和地立在她的身側,她不敢抬首去觀他,但能因他為自己擋去的光線而推斷出他久久不曾離開,甚至輕貼著自己。
她無端地懷疑來者不是侍衛,而是她在夢中一度惦念的青梅竹馬。
在如此謐然的空間裡,她舉一反三的思維漸漸被激發。此人為她打過傘,而現實中的進忠也是個“傘仙兒”,世上竟有這般巧合。
她回想起春嬋的闡釋,其認為夢中人的形象是由她自己的潛意識作出的幻化,現如今再想就是分毫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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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她早在還未發覺出自己喜歡進忠時就已明明白白地對他有了潛移默化的好感,自然幻夢中的愛侶也是照著他的樣子拓印出來的,甚至她越是無可自拔,此人也越會與進忠極儘相似。
他俯下身子,輕輕地撥開她散亂的發絲,又為她耐心梳理。他的手指撩至她的肩頭,讓她顫栗不止。
若是平素,她定會欣喜異常,可這一回不成,她怕自己無論說出什麼都會莫名其妙地沾到進忠的名字。所以她隻得將下唇咬得更緊,以至嘗出淺淡的血腥氣。
她並不覺自己在劇烈地顫抖,但對方像是由此而誤解了,腳步匆匆離去,取了一張絨毯極輕地為她披上,蹲在了她的腳邊。
好在夢中不是暑氣炎炎,她不覺熱,反倒是油然而起了些許感謝和愧疚。
她由餘光透過蓬開的一頭青絲觀察到,他以虛無的麵孔凝然望著自己,又將身子俯得儘可能低,對自己改作了仰視。
眼淚不知不覺地垂落,她其實能感知到這大概率是另一個維度的自己本能作出的反應,但還是慌忙將頭彆至另一邊,以免自己忍不住向他絮叨,意外坑害或許仍在睡夢中的進忠。
“您還想著他呢。”她聽到了輕不可聞的喟歎聲,分辨不出是誰在問話,心中雖答著“我就是日日想他怎麼了”,但手已將口牢牢地摁住,又將頭埋下,儘可能驅走外界的乾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