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四章
引著慈文出了養心殿,與她略一前一後地錯開行走在宮道上時,進忠心裡仍七上八下。
“方才公公一定嚇壞了吧?”正當他猶豫著是否要與其搭話時,慈文率先開了口。
他微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什麼,還是慈文坦然道:“估計你真嚇得夠嗆,你雖然沒有將一驚一乍表現在麵色上,但我無端地覺著你暗地裡至少是相當緊張的。或許從我進門你就開始一顆心忽上忽下了,直到出了殿才稍微好轉些。”
“差不多,奴才確實挺怕的。”他勉強訕訕地笑了笑。
“我又不會胡亂斥責,公公怕什麼?”慈文將目光投向他,似在示意什麼,他怔了一瞬,接著便加快步伐與其並行起來。
“我並不反對你和承炩交往,公公大可放心,”果然她與自己的話題隻能是公主,他緘默地頷首,卻又聞她言:“還有,公公私下於我就彆再自稱奴才了,我是拿你當孩子一樣看待的。”
自己真正的年紀應該比她還大上好幾歲,怎就被她視作了孩子,他沒忍住抿了抿唇,又儘可能將笑意壓了回去。
“那…奴…我謝謝您。”怎麼表達都分外異樣,甚至像是在對慈文陰陽怪氣,他尷尬地將目光瞥開,咧嘴一笑。
“放輕鬆,平常你怎麼與你的同僚說話,你就怎麼對我說話,彆再把我當作需恭謹敬重的主子看待了。”慈文越是這麼說,他越是無所適從,手指忸怩地拽著袖口,神色僵硬得似一尊泥塑木雕。
“好,我…知道了。”自己是實在不擅長此事,慈文再言表親近之意,他都會莫名地揣測她終有一日會對自己大發雷霆,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看你還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那你把我當作鄰家的姨母看待總可以吧?”額角一顆汗珠蜿蜒而下,多半是被剛好轉首望向自己的慈文看得清清楚楚。
“我…我沒有姨母。”頭腦忽然被糊住了一般,他竟誠實地告知了慈文,引得慈文對他的態度難以置信地一笑。
“行,那你按你習慣的方式對待我,我不強求了,”慈文擺著手,下意識地向周遭一環顧,斂了笑鄭重道:“其實我一直想尋機會與你單獨聊聊,之前一直沒有恰當的時機,今日也算趕了巧,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他也有話要勸慈文,此番更是剛好,他想著待她向自己敘述完了應該能見縫插針地與她說上幾句。他保持著一貫的淺淡笑容,應聲道:“您說吧,我完全不介意。”
“公公年紀很輕,入宮的年數應該不是很長吧?我猜測差不多也就五六年?”原是想與他先扯些家常,順便探聽一番他的履曆,這也算合情合理,畢竟誰都不會希望與自家女兒交往者來路不明。
“您猜得挺準,我是八歲那年入的宮,如今差不多快六年整了。”他謙恭地笑著回答,可心下已隱約覺得自己會露出馬腳。莫名其妙地一細算,嗐,自己在兩朝皇宮裡都近五十年了。
“剛入宮就被分來了養心殿?還是先去了彆處,後來因機緣巧合被調至了皇上身邊?”慈文如她自己所言確實沒有惡意,但在進忠聽來難免心猶惴惴,不得安適。
若要撒謊,便要用更大的謊去圓了,他如今深諳這個道理,遂坦言道:“我一入宮就成了原先的副總管胡貴福的徒弟,在他手下學了兩年規矩,然後就開始上殿伺候,當些散差。皇上看我伺候得妥當,提拔了我當帶班太監,再後來就是我師父倒台,我頂替了他的位置。”
等待他的,是半晌的沉默。他本不太敢細觀慈文的麵色,但此刻也沒了彆的辦法,隻好抬首趁著忽明的月色一瞅。
慈文欲言又止,眉眼間蘊藏的僅是無儘的憐惜。
“胡公公絕不是好相與的性子,我十多年前隻一味地清高不去與任何禦前宮人搭話交際時都能明顯看得出此人貪財好色,且對勤雜的小內侍時常非打即罵。你在他手下好幾年,不敢想象你是怎麼秉持著端方禮義熬過來的,還好現如今他不在了,你比從前稍稍自由了些。”其實據此慈文的猜測是進忠或許出身於書香門第,因家道中落甚至歹人拐賣才被迫入了宮。她不敢詢問任何有關他幼時經曆的事,就怕勾起了他難抑的傷心苦悶,以至再也不肯與自己坦率交談。
對待慈文,最理想的應該是佯裝舞勺之齡少年的意氣風發,這樣才既不會使她疑心,也不會讓她總覺自己就是不拿她當作所謂“姨母”一般地親近。他暗自輕歎了一口氣,打定主意要讓她深信自己對她心直口快且真正為她著想,畢竟這樣才更有可能勸動她。
“我不是稍稍自由了些,而是自由得脫了韁,”他哂笑著,仰首望天道:“如今幾乎沒有人管我,實在太愜意了。”
“看來你從前沒有少被胡公公管束啊,”慈文見他語氣歡快,不由得卸下了方才的緊繃,但有一念也需求證,她不動聲色地問:“俗話說師嚴然後道尊,當初你有試圖駁斥或是反抗,還是選擇了尊敬授業解惑者,姑且忍讓以奉行道義規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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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忠若是前者,那麼大體觀念還是與自己女兒相合的,可遂他繼續與女兒交往,隻是她隱憂他們二人總有一日會鬨出不計後果的禍事。他若是後者,她同樣不免憂心,雖無對錯,但連最根本的為人處世準則都與嬿婉不同,今後遇事往往會有難以調和的分歧,怕是遲早會惹嬿婉厭煩又割舍不下,但好處是他興許能引著嬿婉褪去魯莽、習得沉穩。
他舉棋不定,不知如何作答才能使慈文更滿意,按他眼中她的性子來看該答後者,但這麼一答,又與他現今欲呈現的形象有了出入。
橫豎都布滿了破綻,他不打算再掙紮了,快刀斬亂麻地作無賴狀答道:“沒辦法,那日子沒法過,劈頭蓋臉打得實在受不了,睜眼是他鬥大的鐵拳,閉眼夢見的還是他鬥大的鐵拳。我又不是他泄憤的布人偶,當然得能躲則躲能避則避了。但他是我師父,我去狠揍他一通肯定不合適,所以隻能靠侍奉妥當,在皇上跟前儘可能得臉,待他一死就立馬爬上去,也算報仇雪恨了。”
沒提及自己報複他的陰招,應該不會讓慈文目瞪口呆,他連連頓足極力表現出自己的真性情,也不忘示意慈文隨自己行至隱蔽處。
慈文錯愕了一瞬,心下恍然頓悟了女兒心悅他的重要緣由。與他熟稔後,他就會一改往日的肅穆沉穩,嬉笑怒罵無不生動,自己都覺著這孩子頗有趣,更何況是從前常年拘在宮中壓抑了青春少年氣的女兒。
而且他絕非有勇無謀者,行事向來細膩周全,比她設想中僅與女兒觀念相合更勝一籌,她著實是能放心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