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三章
許是因前幾日睡眠不佳,嬿婉今日歇息得極早,才過了酉時就卸下釵環更衣上榻,頃刻間便沉沉睡去。
果然又回了那座紫禁城,她見怪不怪,暗想著最差不過分幾段覺才能睡至明日早晨。可就算再被詭夢驚擾得難受,好歹熟睡的時辰比尋常長多了,早睡總是有利無弊的。
今日最早的一幕是她給四執庫芬姑姑遞了四十兩銀子,成功地離了此地,重新被分配至鐘粹宮照顧大阿哥。沒想到自己還有這段插曲,看來去花房不是由四執庫擢升的,她邊立在大阿哥身邊伺候筆墨邊思忖起來。
大阿哥待她不錯,她與其閒談未感覺到他高傲或是不近人情,而且他也完全不似從前她見到的那些宮女嬪妃般專折辱自己,反而真正以禮相待。所以她愈發對這份差事上心了,以至皇上前來,她也儘可能為大阿哥說了討巧話。
不知是不是緣於她在皇上跟前說話的伶俐,皇上在禦花園中截住了她,詢問她為何出現在此。
她如實講出,雖微微垂首但竭力尋機會覷皇上的神態。這個皇上著實比她皇阿瑪年輕許多,儀表也看得過去,但此番看來他與她皇阿瑪如出一轍,怕是也喜歡沾花惹草隨意逗弄宮女。
皇上問她的名字,她一愣,本是打算胡說一個,可口中已無意識地自稱了名叫嬿婉。
這句答話並不出自她的本意,所以也隻能歸結於她在這個世界上也叫這個名字了。她愣愣地略一抬首,見得皇上饒有興趣地望著自己,還念出了一句詩。
自己能怎麼辦,她突然煩躁起來,想儘快離開皇上的視線,但皇上身後儘是隨侍的太監,而且離天明還早,她根本無法與他們硬碰硬。
於是,她違心地稱了好,又急轉直下說自己不懂詩,想以此儘快結束這段對話。
皇上又絮絮地說了些話,她聽不太清,但口中已下意識地對言,她反應過來這大概又是像自己刺入皇後雙目時的走馬燈場景了。
“爭出一副好門第”是她聽得的最清晰的一句,她暗想著這個皇上比皇阿瑪好些,好歹沒有一味地遣自己去讀女則練烹飪。
可萬一皇上是想試探自己呢,皇阿瑪就是這般狡詐,她忽然又多想了,故謹慎起見還是謙卑地稱自己是爭不了門第的弱女子。
“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皇上目視著她,眼波中閃出了一瞬乍現的情絲和玩味。
驀地,她明白皇上的意思了,甚至不僅是明白,還推斷出了自己最終成為嬪妃多半也與皇上四處留情的性子密不可分。他所謂的爭門第根本不是指彆的,而是他看中了自己的樣貌,或許有封為小主的打算。
在現實中自己身為公主,不能揀擇自己的命運,極有可能被盲婚啞嫁地指給皇阿瑪個人而言滿意的男子,而就連夢境中,自己身為不起眼的宮女也逃脫不了要嫁給不喜歡的人。
哪怕他是皇帝又如何,她不喜歡、不滿意、也不甘願。她心裡已有唯一傾心的額駙,絕不會看得上這種罔顧女子個人意願、甚至還自以為施舍的多情浪蕩子。
望著皇上遠去的轎輦,她急促地喘息著,恨不得啐上一口。猛然想到此人賦予這句詩這般意味,無形中全盤玷汙了自己與進忠留下的一段風花雪月的回憶,遂一時氣憤得無可複加,但又無法子,隻得擰眉咬牙泄恨。
夢還未醒,得接著當差,她未把不平的情緒帶到大阿哥身上,還是照常恭謹侍奉他。
事情再度出現轉折,她在暖閣外走過,臨近窗子時聽到有名嬪妃在和大阿哥的養母純妃談論自己。
她靜默地立在窗下,準確無誤地聽到了那人說自己狐媚不安分,試圖勾引皇上。
她的麵孔霎時燙熱異常,氣血直衝腦門,心在腔子裡狂亂地掙跳起來,手腳卻是冰涼僵硬的。
她的命運永遠捏在皇帝手上,半點由不得她自己做主也就罷了,那人身為嬪妃,至少已享豐衣足食的待遇,憑什麼顛倒黑白肆意汙蔑她一個命如螻蟻的宮女?無論是閒來無事的調侃戲謔還是有意為之的惡毒造謠,她同樣都無法忍受。她想不通為何每當她認為這座紫禁城的人無底線到一定程度時,都會有下一階更毒辣者打破她的認知。
純妃已經深信無疑,很快她又聽到了此人“有理有據”地向純妃分析為何不能讓自己當上嬪妃,以及該以何種方式驅逐自己到花房去,純妃自然是無任何她個人的判斷,就此憂心忡忡地全盤接受。
所以她花費的四十兩銀子成了什麼,多少宮女省吃儉用許久攢夠了銀子才得以脫離苦海去往略清閒的宮室,僅憑主子的無端造謠就會讓這筆積蓄花成徹頭徹尾的冤枉賬。就算是從這個層麵出發,她也不能放過她們。她可以回現實去當受人供奉的公主,但千百底層的宮女沒有任何掙紮的機會。
正當她想邁步闖入責問時,純妃恰好派人來傳她了,她冷笑一聲施施然走進去,積聚於心的怒火近乎噴薄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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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您二位的談話,奴婢一字不落都聽到了。”她麵無表情地朝向那條身著素色衣衫看似極溫婉的蛇蠍。
“你這是什麼態度?”那人麵色驟變,轉首望向純妃咬牙道:“姐姐你瞧,這宮女勾引皇上還不算完,已蹬鼻子上臉向我倆示威了!”
“我陳述事實就是示威?那您說說,我如何勾引了皇上?皇上說話我該如何應對?背過身?彆過頭?哈,我倒是想如此,那我想著若被您瞧見,怕是得給我扣上個欲迎還羞的罪名吧?”她掛著一抹嘲諷的笑意,目不轉睛地盯著麵前二人。
她們不語,但她腦中串聯得更連貫了,真實的因果是自己由四執庫分至鐘粹宮,被謠言中傷貶去了花房,送花時觸怒皇後和瘋婦又被丟去啟祥宮折磨。她身為宮女的經曆就是一部無聲的血淚史,而這一切都是這些道貌岸然的上位者造成的。
眼前這個造謠的小人當之無愧是她痛苦經曆的起始,嬿婉望其嘴臉隻覺一陣陣惡心,忽又聞其輕蔑笑道:“你敢說你沒有分毫攀龍附鳳的心思?你敢發誓麼?”
“我怎麼不敢?我就是不願意嫁給除了仙君以外的任何人,彆說是皇上,就算天王老子也不成呢,”她怒極反笑,幽幽一言,複而瞬時轉了個角度:“您這絕對是以己度人了,常人見到皇上與宮女搭話,不說十成十,至少也會考慮到有可能是皇上單方麵地瞧中了這個宮女。而您口口聲聲說是我勾引、我想攀龍附鳳,半點不提皇上的行為,多半是您自個兒上位就上得不明不白,怕被旁人效仿吧?”
她的悠然自得引發了對方的暴怒,她撫掌大笑,目光卻悄悄瞥得了腳下的炭火盆。
誤打誤撞再操練一回沒什麼不好的,她反倒有些可惜自己沒想到求進忠再弄些炭火來,提著油桶背著炭火,說不準能把餘常在燒得事半功倍。
此刻一想到他,她的情緒就陡然失控。現實中來日終究不能嫁與他的愁苦已壓得她透不過氣,偏偏夢境還要為難她,讓她見不到進忠的影子,反而要與貪色的皇上周旋、受此長舌婦的誹謗。她在對方的巴掌落下來的前一瞬間抄起炭火盆,尖叫著奮力潑了過去。
炭火皆傾倒在了長舌婦的頭臉上,一時間嗞嗞亂響、火星四濺,零星幾點灼到了她自己的手,她也絲毫不覺。長舌婦哀嚎著躲閃,她原想把炭火盆扣到其不成人樣的臉上,可純妃反應更快,險些捉住她的胳膊。她既為自保也為複仇,反手將那鐵質的炭盆擲到了純妃的額角,叫她一時昏死過去。
周遭尖叫聲不斷,還有宮女試圖阻攔她,她無意將怒火向旁人大肆宣泄,隻一腳將人踹開,卻又被燙毀了大半張麵孔的長舌婦攥住了衣領。
最後一絲理智也泯滅無蹤,她目眥欲裂地咒罵著,一手緊掐其脖頸,一手故技重施地去摳她的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