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九章
進忠噙著笑意,容狀不再如先前一般猙獰,倒漸漸恢複成了幾乎所有宮人眼中的那般形象。瀾翠尷尬地一哂,又搖擺不定地開始疑慮自己揣測他覬覦公主也是錯的。
“昨日之事你將整個過程與我簡述一遍吧,記得多少說什麼,我最後再思量一遍看有沒有什麼不適當的地方。”進忠料想著該是沒有要緊的事了,但謹慎起見還是多了句嘴。
進忠要她說整個過程,她不由得想到了午膳時駭得昏倒的王蟾。到底也是個不定因素,而且公主都覺得或許有滅口的必要,她雖稍有些不忍心,但還是打算對進忠明說了。
“其實昨日縱火不是公主的臨時起意,是奴婢夜間趕去永壽宮主動尋她,才逼得她動了手。再往前追溯,是午膳前餘常在井噴式瀉肚…”瀾翠混亂地組織著語音,進忠一聞便笑:“我猜是午膳前你故技重施大做手腳了,這不是巴豆就是頭油的功勞。”
“是,但也是因為奴婢被打得實在受不了了。”瀾翠心一橫,把袖子扯高給進忠看自己的新傷。
“不不不,我隻是調侃一句,我半點都不反對宮人反擊主子。”進忠剛瞥得一眼就側目避開,心情多少也有些複雜。
“她剛巧在送膳太監進門時瀉得一塌糊塗,把那太監嚇得昏倒在地,後來奴婢趁她去茅房時又在她午膳裡倒滿了頭油、茶水裡泡了巴豆,打算讓她出來吃喝一頓再繼續猛烈地瀉肚。奴婢原本是想拖著不請太醫的,但鬨得人儘皆知,最終太醫還是被請來了。她用過膳又大瀉不止,而太醫除了給她開藥外還順帶治了邊上那個見了滿屋稀糞反複昏倒又醒來的太監。一頓鬨騰過後,那太監被膳房的人抬走,餘常在躺床上一直歇著。奴婢感到後怕的是太醫看出了膳食過油,隻是沒有參照物去比對,表麵上好像草草了事地放過了,但誰也不知事後會如何。這件事讓奴婢一直擔心到夜裡,直至鬼迷心竅決定了要請公主來以一把火全燒乾淨。”
瀾翠的擔心不無道理,加之公主多日之前就開始囤油,早有縱火的念頭,遇上這個契機促使了爆發倒也說得過去。但不問不知道,一問能嚇一大跳,原來這裡頭還牽扯進了一頓午膳和一個膳房太監,他警覺地問道:“有沒有太醫提到要查送膳的?那太監有沒有看見你下手投料?”
“太醫倒沒有懷疑是送膳途中被人下的油,至於那太監…應該是沒看到奴婢動手。”瀾翠遲疑著道。
“這事兒能‘應該’麼?”進忠覺著她大條得都有些荒謬了,追問道:“你說他是反複昏倒又醒來,你自個兒回憶下,他的眼皮子顫不顫?有沒有閉眼佯裝的可能?”
事發到現在也有一日多了,且當時亂作一團,她到底也沒有細看,如今再回想如何能一五一十地全映在腦中供她檢索。瀾翠目瞪口呆,連之前能大致篤定的一言都自我駁斥了起來,半晌後她戰戰兢兢說道:“奴婢也不確定他有沒有偷眼瞄到…進忠公公,您說怎麼辦啊?”
“你自己都不確定他有沒有看到,難不成我還能幫你確定?”瀾翠簡直了,拿自己當什麼萬能的物件呢,進忠訝然地睜大了雙目,指了指她又指向自己。
“完全…完全不記得了。”瀾翠惶恐地直搖頭。
那麼就完了,這種事上的疑罪他必定從有。而且什麼叫“反複”,昏與醒竟然還能一波三折,怕是睜眼藏不住了,也隻有瀾翠會如此淺顯地相信他真沒了意識。進忠越品越覺離譜至極,壓下內心冒出的絲縷慌亂,嚴肅道:“你可知道他姓甚名誰?或是長相有什麼特征?平日裡專當送膳差事嗎?”
“他叫王蟾,長得憨憨壯壯的,平日裡不送膳,昨日是頭一次來。”瀾翠急切地告訴他。
他雖設想過興許自己這輩子還是要與王蟾碰麵的,但從未想過恰好會撞在這樣的節骨眼上。情感上他恨不得將王蟾二罪並罰直接勒死了事,但理智又勸告他還是該查清楚,若王蟾仍像前世一般的性子,能對公主忠心,就該留下他再設法把他送進永壽宮。
“知道了,我自會處理,你就彆記掛著了。”其實他現時去料理了王蟾也遲了,哪怕昨夜就得知都未必能趕得上,這隻小蛤蟆若想亂開口橫豎已經開過了。他見瀾翠沉默不語,又問道:“那入夜以後呢?還有沒有疑似出現的破綻?”
“奴婢去了永壽宮,與公主、春嬋一起從牆洞裡鑽進來,再從窗子爬入臥房倒油。奴婢沒一會就嚇得心慌腳軟了,還是公主最為鎮定,她想起先前盤算的是要偽造出餘常在因絞腸痧腹痛難忍打翻燭台才引發的大火,所以連忙遣奴婢拎一件衣裳去兜糞水,奴婢回來時她已將餘常在燒死在地了。奴婢下窗時腳一滑整個人摔在衣裳上,這才染上了糞。公主製止了春嬋用糞衣去撲油罐上起的火,又讓奴婢快出去,慌亂之下奴婢直接進了茅房佯裝瀉肚,後來的事奴婢就完全不知道了。”瀾翠語速飛快地敘述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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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顧不上細思還有沒有問題,光是瀾翠所說公主將餘常在燒死就已令他心驚,他原以為怎麼也該是公主燃了臥房後徑直離開,任由餘常在被困在火海中,可萬萬沒想到是親自望其被燒焦死去。
公主先前連紅答應小產淌血都怕得心驚膽戰,如今為了瀾翠竟有了這般的膽量。他一時語塞不可言,又實在難抑對她的心疼,待心情平複後,鄭重對瀾翠道:“你不計後果引著公主燒了壽康宮固然有錯,但我也不可能昧著良心一味指責你沒忍下餘常在的打罵,或者說你遇事險些暴露也不該想跳牆法自救。但有一點你要記著,公主不論是自願與否都是被你卷進這一遭災禍裡的,她原本無需作這種犧牲,所以你若有一日去她宮裡當差,就一定要對她忠心,絕對不可以背叛她。”
“時辰晚了,你回去吧。”該問的都問了,他輕輕一拂手示意瀾翠離開,自己也轉身走了。
他言說時沒有任何刻意的造作,但他的眼神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柔和波瀾還是讓瀾翠察出了微妙,瀾翠再度開始疑慮他對公主確有無法言明的情愫。
但有情未必等同於覬覦,她忽而又想通了,不打算再糾結於這個無解的疑問,隻是還有一事,她斟酌了許久還是想要問出。
“進忠公公,”瀾翠叫住了他,見他回首望向自己,並未有不耐煩的神態,便直言道:“與奴婢共事的兩名宮女是不是殞命於火場了?”
瀾翠不該不知昨夜她倆都睡在未起火的下房裡,要尋理由騙她很難,況且她現如今已開始覺察到自己並非傳言中那個仁厚良善者了,委婉告訴她也無妨。進忠怔了一瞬,語氣平和地開口:“是,有些事是不能兩全的,關鍵時候隻能保自己一方。”
“奴婢明白了,”瀾翠定定地望著虛空,許久後才歎出一口氣,並未再多說什麼,他微微頷首後離去,又聞她輕聲道:“謝謝,謝謝進忠公公您肯掃這個尾。”
行走在宮道上,進忠思緒紛亂,方才一時抑製住的各類情緒如浪潮般翻湧不休,他急欲見公主一麵,哪怕裝作什麼都不曾知曉,隻輕輕地攬一會兒她的肩背,讓她稍得慰藉也好。
可更要緊的是王蟾,聽瀾翠的表述就知他倆必然互不相識,王蟾若真看見了什麼絕對不可能包庇瀾翠。而餘常在房裡燒得如此嚴重,她本人和兩個宮女都沒了,唯留下瀾翠一人。加上午膳時她就出現過的異常舉止,瀾翠幾乎已坐實了有蓄意報複之嫌,大概率逃不過此劫。
他反複想還是想不通王蟾怎麼做到的一會兒暈一會兒醒,分明是極為滑稽的場麵,可他半點都笑不出來,緊趕慢趕之下來到了膳房,見得裡頭早已沒了宮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