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六章
回想皇上對自己下令時的神態,甚至是那日對全壽查案的任命,樁樁件件串聯起來確實有慈文揣測的可能。進忠默默頷首,又轉念一想,對答道:“好歹皇上沒有直言,我唯有裝作聽不懂的一條路可走了。”
“對,你在皇上麵前是裝傻充愣慣了的,必是相當有經驗,”慈文的認可讓他略微浮出赧色,他訕笑了兩聲,又被她叮囑道:“你近日辛苦些,把闔宮上下都督導妥當,再去向皇上認真複命。他不問你壽康宮的案情,你就千萬彆帶到任一字眼,更不能彆出心裁放假消息,他若真問你有無眉目,你就乾脆佯裝驚訝,推說忙得腳不沾地、實在不知。”
“是,奴才記得了。”慈文說得一板一眼,他一時忘了自己的“身份”,本能地如此應了聲。
“行了,不該謙恭的時刻也彆隨意謙恭了,我聽著也怪彆扭的,”慈文遲疑了一瞬,還是直截了當地提了出來,見進忠語塞,她主動提起:“你必是來看承炩的,隻可惜她已睡下了。”
“不不不,我隻是來送一包傷藥而已,煩請您帶回去給她吧。”慈文既告知他公主已歇息,那自己就不便再提出非要隨之進殿了。他內心不免被失落填滿,但確實也能理解慈文,故當即取出了紙包恭敬地遞上。
“你來都來了,進殿喝盞茶坐一會兒也是好的。”慈文竟挽留了他,他實在無法抗拒,大大方方地應了,隨在慈文身後快步往殿裡去。
公主的神色在頃刻間就變得淒楚,扭擰著身子在床榻上掙動起來,春嬋雖多少有了心理準備,但真正見得此情此景時還是駭得一激靈。
驀然想起先前那回將公主喚醒後她以仇視的目光盻瞪自己,春嬋止了自己本能推向她的手,彈指間的一猶豫後,她拔腿就往臥房外衝。
公主已與她額娘說開了,所以自己去喊主子來喚醒她未嘗不可一試。反正最差也不過是與自己一樣,被精神紊亂的公主怒瞪片刻,可興許還有並不激起她潛意識中那股業火的可能。
春嬋抱著此念,猛一推門,結果驚現主子和進忠並立在客堂裡,一時間四目齊刷刷地望向自己。
“她是不是夢魘了?”一見春嬋的驚慌失色他就知發生了什麼,與其說是疑問還不如說是一句篤定的判斷,但為了不驚著房內的公主,他還是極力壓低了聲音。
雙腿已不聽使喚地疾步奔至了春嬋麵前,正要繞過她衝入臥房,他才忽然意識到以自己的身份其實是不能如此的,尤其還正當著慈文的麵。
“是…是夢魘。”進忠額角爆著青筋,擰眉瞪目地試圖往前闖,幾乎嚇得春嬋通身打顫兒,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他自然顧不上滿目悚然的春嬋,將自己兩隻顫栗不止的手互相抓握住,旋身往後看去,見得慈文也已行至了僅離自己一步之遙的位置。
“魏佳主子,奴才自知踏入公主的閨閣不妥當,但是…”春嬋在場,又是這般危急且需要使慈文認可自己此行的嚴肅時刻,他還是覺得不該丟了禮數,他略微一頓,儘可能忍著內心慌亂鄭重說道:“公主的夢魘困擾她已久,奴才去輕輕令她醒來興許能讓她舒緩一些。還有…奴才再怎麼說也…也非男子,其他的公主殿內也幾乎都有伺候的太監,這不會對公主的清譽造成負麵影響的。”
除去自認遺小解這等誇大不符實的醃臢事,他鮮少在旁人麵前以言辭自曝其短。雖說僅是輕描淡寫的一句,但他語畢後已羞得雙頰似火炭般燒了起來。若是彆人倒也罷,他頂多開口時內心漾幾分波瀾,但偏偏是公主的額娘,他隻覺自卑由心底似潛蛇般一竄而出,迅疾地將他纏裹得密不透風。
可是以奴才的身份守在她的身邊就已讓他很知足了,他拚命地麻痹自己。錯神間又想到自己憑著太監這得天獨厚的先機,前世能狎昵撫摩甚至隨在皇上榻邊垂涎她,今生又在機緣巧合下住進了她青澀而純真的少女情心裡,已比淩雲徹之輩好上太多。
“好孩子,快去吧。”慈文輕輕一拍他的肩側,竟出言催促他。
他詫然瞥目,正對上了小心注視著自己的春嬋。刹那間,他就明白了慈文的用意,又是鼻間一酸,肅然躬身拱手施了此刻更合他在慈文心目中身份的一禮,低聲道了謝後疾行進門。
他怕她倆在臥房外焦急憂心,所以特意未帶上房門。可剛衝兩三步就聞見門的輕微響動聲起,他側首一瞧,原是慈文把門嚴絲合縫地關好了。
公主緊閉雙目麵色慘白地仰躺在床上,雙手死死攥著衣襟前的薄被,額角的虛汗混著眼瞼下的急淚大顆大顆地落下,枕巾幾乎都濕了小半。
“嬿婉。”他驚得好似通身墜入了寒窟,腳步恰如他為鬼時的那般飄忽虛浮,跌跪在她的床緣上,三兩下解開牽繩挪膝俯身向她湊得更近。也不知是他腦中過於不清醒,還是她此刻的淒容給了他可怖的聯想,他開始口無遮攔地喚那個本不該喚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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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嬿婉,嬿婉,快醒醒…”他想以輕觸她肩臂的動作安撫她,可心慌神亂無意間碰了兩下她正攥著一端的被子。也恰是此刻,他霍然想起自己大抵是昏了頭,改而欲將“承”字喚出口,卻不料見得她將被子攏得更緊,遽地變了神色,蹙著眉頭喉間發出嘶聲,似憤怒到了極致。
自己情急喚她前世的名字,或許讓她在潛意識中檢索出了前世被自己直呼其名的零星片段,這才在轉瞬間引起了她鄙夷、厭惡和無儘的怒火。
他悔不當初,且恨自己方才嘴上沒個把門,咬牙忍著無端外溢的眼淚深呼吸了須臾,緊接著便胡亂一把抹去,又以指節蹭著她細膩的麵腮,恢複了溫柔似水的語氣輕喚她:“承炩,你又做噩夢了,快醒來吧。”
夢中的景致循環往複地變幻,一會兒是漫天而下圍剿她的經幡,一會兒又是在烈火中痛斥她奪走無辜性命的宮女。她掙紮著、扭打著,經幡終於在這一刻落到了她觸手可及之處,她竭力一撲,將繡著進忠名字的那一塊搶到了手中,任一眾人鬼撲咬爭搶,都再也不肯鬆開。
臉頰似被拂上了一隻柔軟的手,她感到自己的身軀騰雲駕霧地飄飛起來,鬼怪、烈火、經幡都落在了她的腳下,再一眨睛,入目的就是因凝淚而模糊的視線裡進忠那雙同樣微微紅腫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