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樹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視線看似不經意地在她眉心間一掃而過,那裡的膚色,似乎比昨日又暗淡了幾分。白衣書生眼神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靜。
“城中人多眼雜,氣息混濁,蘇小姐體弱,舟車勞頓之後正該靜養。”
趙家樹的聲音溫潤如玉,說出的話聽起來是體貼入微的關懷,“安頓下來後,最好還是靜養在房中,莫要輕易外出。待我向店家討些安神的方子,為您煎一副湯藥。”
“多謝趙公子提點,晚晴……記下了。”
蘇晚晴感激地看了一眼這個一路對自己照顧有加的男子,隨後便無力地放下了車簾,將外界的喧囂與光明,連同那道溫和的身影,一並隔絕在外。
車廂內重歸昏暗,蘇晚晴蜷縮在柔軟的錦墊上,隻覺得一股徹骨的寒意,正從骨髓深處絲絲縷縷地滲出,即便身上蓋著厚厚的毛毯,也怎麼都抵擋不住。
商隊下榻的驛館是城中最好的“悅來客棧”,位置鬨中取靜,單是一個栽滿了奇花異草的後院,就抵得上一戶尋常富戶的整個宅邸。鏢師們七手八腳地卸下貨物,將馬匹牽到後院的馬廄喂上最好的草料,一個個都摩拳擦掌,隻等總鏢頭發話,便要三三兩兩地結伴,迫不及待地要去見識這黃隆城的萬種風情。
荊黎從馬背上翻身下來,依舊是一言不發,神情冷峻得如同他背上那柄用布條包裹的古劍。
一直安靜地立在他肩頭,仿佛隻是一隻尋常烏鴉的黑紋金雕,在此刻卻悄然睜開了那雙金色的、銳利如刀的眼瞳。妖王伸長了脖子,煩躁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似乎對這座城市裡混雜的氣味感到極不舒服。
黑紋金雕與荊黎對視了一眼,那眼神的交彙,快得無人能夠察覺,卻已交換了足夠的信息。
——這地方不對勁。
——去吧。
下一刻,黑紋金雕的身形微微一晃,沒有扇動翅膀,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便如同一滴落入水中的墨,悄無聲息地化作一道極淡的黑影,瞬間衝天而起,眨眼間便沒入高空,消失在鱗次櫛比的屋簷與湛藍的天空之間。
妖王要去從天上,用它最遼闊的視野,看看這座讓它感到壓抑的城市,究竟是何模樣。
荊黎則將那柄用粗布條層層包裹的古劍重新背負在身後,動作一絲不苟,仿佛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隨後,青衫劍客轉過身,沒有與任何人打招呼,便邁開腳步,默然走入了客棧外那條熙熙攘攘的大街。
他像一滴悄然落入江河的水珠,沒有激起半點漣漪,瞬間便被繁華的浪潮所吞沒。
荊黎的腳步不急不緩,目光卻不像那些被新奇事物吸引的旅人那般四處遊移,充滿了好奇與讚歎。青衫劍客隻是走著,看著,聽著。
“天香樓”裡,一個滿身綾羅綢緞的胖商人,豪氣乾雲地將一袋銀子拍在桌上,隻為博得台上那唱曲兒的花魁多看自己一眼;也看見就在酒樓後巷的陰溝旁,一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老乞丐,正與幾隻野狗齜牙咧嘴地爭搶著客人丟棄的殘羹冷炙,最後被野狗咬破了腿,隻能抱著傷口無聲地嗚咽。
聽見勾欄瓦舍裡,吳儂軟語唱著纏綿悱惻的靡靡之音,“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引來滿堂達官貴人的喝彩叫好;也聽見街角一家不起眼的茶館中,幾個看似尋常的茶客,正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談論著城西張屠戶家昨夜鬨了邪祟,好端端的一家五口,一夜之間全都瘋瘋癲癲,見人就咬的怪事,說得是繪聲繪色,聽者無不毛骨悚然。
荊黎的神情始終嚴肅,宛如一塊萬古不化的寒冰。在這座溫暖甚至有些燥熱的城池裡,顯得格格不入。這個沉默的劍客,在用自己最直接的方式,丈量著這座巨城光鮮亮麗的袍子底下,那些正在潰爛生膿的傷口。
王朝將傾,必生亂象。
趙家樹說得沒錯,這黃隆城的繁華,不是根基穩固的健康鼎盛,而是一種末日來臨前的、最後的病態狂歡。
悅來客棧的後院裡,趙家樹尋了棵枝繁葉茂的百年老槐,在樹下的石凳上安然坐下,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泛黃的古籍,悠然翻看。
白衣書生沒有離開,甚至沒有踏出這方清靜的庭院半步。
蘇晚晴的廂房就在他斜後方二樓的位置,窗戶緊閉,門扉深鎖,連一絲光亮都透不出來,安靜得像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
趙家樹看似全神貫注於書卷上的古奧文字,可他的身上每一寸肌膚,每一縷神念,都如一張無形無質的蛛網,以自身為中心,將整個驛館,乃至周圍數條街巷,都悄然籠罩其中。
念頭一起,便是天羅地網。
端著茶盤的客棧小廝,見這位白衣公子氣度不凡,一看就是非富即貴的讀書人,想要上前奉承幾句,討個賞錢。
可小廝剛走到三步開外,便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顫,明明是和風暖日,後背卻竄起一股涼氣。再看那公子溫和俊雅的側臉,竟沒來由地生出一股莫大的懼意,腳下再也挪不動分毫,隻得訕訕地躬身行了一禮,又悄悄地退了下去。
趙家樹對此恍若未覺,修長的手指輕輕撚過一頁書,目光落在蘇晚晴那緊閉的窗戶上,嘴角那抹溫和的弧度,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斂去,隻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兩個時辰後,荊黎回來了。
青衫劍客身上沾染了市井的喧囂與塵土,但那雙眸子,卻比離開時更加幽深、更加冰冷。
他走到槐樹下,在趙家樹對麵的石凳上坐下,自己提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已經涼透的茶水,一飲而儘。
“如何?”
趙家樹沒有抬頭,依舊看著書,淡淡地問道。
荊黎回答:“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這座城,病了。病得很重。”
“是人病了,還是城病了?”
“人心病了,城也就病了。”
荊黎放下茶杯,發出一聲輕響。
趙家樹終於合上了書卷,抬起頭,看著荊黎。
“看來,我們來對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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