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夯實的農家小院,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牲畜氣味和柴火燎過的焦香。
孩童模樣的趙家樹端端正正坐在粗陋的木桌旁,桌上擱著一雙磨得有些發白的竹筷,一碗蒸得顆粒分明、冒著騰騰熱氣的黃澄澄粟米飯。
旁邊還有兩道家常菜肴,一葷是新磨的豆腐,用自家煉的豬油煎得兩麵金黃,撒了碧綠蔥花。
一素是剛從菜園摘的青菜,大火快炒,油光水亮,皆是香氣嫋嫋,勾得人肚裡饞蟲直叫。
廚房內,熟悉而悅耳的叮叮當當鍋碗瓢盆碰撞聲,還有那獨有的、不成調卻無比動聽的輕柔哼唱聲,斷斷續續,清晰傳來。
趙家樹小小的身影霍然站起,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憑著本能奔到那半舊的廚房門口,門上掛著半截充當門簾的藍印花布,洗得有些發白,邊角還打了幾個不起眼的補丁。
伸出手,指尖都在微微顫抖,想要掀開,卻又在觸及布料那粗糙質感的刹那,猛地頓住,眼眶驟然一熱,視線也跟著模糊起來。
他怕,怕自己魯莽掀開簾布後,裡麵那道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身影,會如晨霧般倏然消散,連同這點滴的溫暖與近乎奢侈的真實,都化為烏有,讓他重新墜回那無邊無際的冰冷與黑暗。
兩百年的孤寂與仇恨,早已將他磨礪得心如鐵石,可唯獨對這份記憶,脆弱得不堪一擊。
就在這時,簾布被一隻素白卻略顯粗糙的手從內掀開。
被譽為村花的年輕婦人端著一隻缺了個小口的粗陶大碗,嫋嫋婷婷地走了出來。碗中盛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酸菜紅豆湯,湯色紅亮誘人,酸香撲鼻,光是聞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瞧見自家兒子傻愣愣杵在廚房門口,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不由得柳眉一橫,嗔怪道,語氣裡卻滿是關切:“傻小子,杵在門口當門神呐?還不快去洗手,準備吃飯了!再磨蹭,湯涼了可就不好喝了。”
趙家樹望著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卻又仿佛隔了千山萬水、無數個日夜思念的溫柔麵龐,淚水終是忍不住決堤而下,順著臉頰滾落,。
“…誒!”
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用儘全身力氣,重重點頭,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重新回到飯桌旁,李秀娘將那碗酸菜紅豆湯小心翼翼擱在他麵前,又給他夾了滿滿一筷子焦黃的豆腐,堆得碗裡冒了尖。
“多吃點,看你這幾天瘦的,臉上都沒肉了。”
她絮叨著,又夾了些青菜。
趙家樹卻遲遲沒有動筷,隻是癡癡地望著燈火下娘親的臉龐。
李秀娘被兒子這般異樣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
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嘀咕道:“沒發燒啊。家樹,你今兒個是怎麼了?蔫頭耷腦的,跟丟了魂兒似的。莫不是早上跟二狗子他們去掏鳥窩的時候,不小心從樹上摔下來,把小腦袋給摔傻了?”
若是往日那個頑皮跳脫、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趙家樹,定會拍著胸脯,梗著脖子嚷嚷上一句“沒事沒事!娘,我好著呢!您瞧,我明兒個非得把那鳥窩整個給它端了不可。”
但此刻的趙家樹,隻是輕輕搖頭,一雙清澈的眸子,依舊癡癡地望著她,裡麵盛滿了溫柔與眷戀,深藏著濃得化不開的哀傷與絕望。
母子二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個平靜而溫馨的尋常日子。
婦人彎腰在田壟間辛勤耕作,汗水濕透了背上的衣裳,勾勒出清瘦的輪廓。趙家樹便搬個小馬紮,坐在田埂上,雙手托腮,安靜地看著,一看就是大半天,仿佛要將那道在日光下微微佝僂卻依舊堅韌的身影,深深刻入魂魄最深處。
偶爾,娘親會直起腰,用袖子擦擦額上的汗,遠遠地對他笑一笑,那笑容比田野裡的野花還要好看。
夜晚時分,暑氣漸消,母子二人依偎在堂屋門前的屋簷下,生著一小堆篝火驅趕蚊蟲,火光跳躍,映照著彼此的臉龐,也拉長了他們的影子。
李秀娘手裡納著鞋底,或者縫補著衣裳,針腳細密。
輕輕撥弄著火堆,讓火燒得更旺些,李秀娘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家樹,你今兒個到底是怎麼了?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是不是在外頭闖了什麼禍,怕娘責罵,才在這兒說些不著調的胡話想要糊弄過去?快跟娘說實話,不然我可扇你了。”
揚了揚手中的鞋底子,作勢要打。
趙家樹卻笑了,搖了搖頭。
仰頭望了望夜空中那輪皎潔的明月,月光如水,清冷如霜,傾瀉而下,將小院鍍上一層朦朧的銀輝。
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李秀娘帶著幾分探究與擔憂的臉上,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卻又清晰無比地傳入她的耳中:“娘,我就是…有些想你了。”
李秀娘聞言,先是一愣,納鞋底的手也停了下來,心中卻有些彆扭。
故作板起臉,輕啐一口,冷笑道:“呸!想我?我看你是皮又癢了,想挨揍了吧!油嘴滑舌,跟誰學的!說,是不是又跟鄰家二狗子他們去河裡摸魚,把衣裳破了?還是打了王叔家的雞,拔了張大嬸家的菜?我可告訴你,再不老實,小心我扇你。”
趙家樹依舊隻是笑著,沒有辯解,也沒有說話。
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記憶中獨有的、混雜著泥土芬芳、青草氣息與娘親身上淡淡皂角香的氣息,儘數吸入肺腑,永遠珍藏。
良久,他才在李秀娘愈發疑惑的目光中,輕聲呢喃,像是在對自己說,又像是在對她說:“娘,我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再回到以前,回到這個小院,吃上一碗您親手熬的酸菜紅豆湯,哪怕…哪怕就一次也好。”
隻是,回憶終究隻是回憶,美好卻也短暫,如同掌心倏然融化的雪,再怎麼用力握緊,也留不住那冰涼的觸感和轉瞬即逝的晶瑩。
“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做。”
他喃喃自語,眼神逐漸從迷蒙變得清明,那份屬於二百年歲月的冰冷與決絕,重新占據了上風。
“得走了……娘,再見。”
話音落下,眼前的景象開始如水波般劇烈晃動、模糊,最終,連同那溫暖的燈火、飯菜的香氣與娘親溫柔關切的眼眸,一同碎裂開來,片片剝落,消散於無形。
小院消失,娘親消失,隻剩下無邊的黑暗,和胸口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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