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蛟在廢墟中尋了一塊還算完整的門板,將吳用的屍身平放其上。又從斷壁殘垣中找到了那位早已被嚇得昏厥過去的老婦人,小心地將她瘦弱的身子背在自己寬厚的背上。
先是將老婦人安頓在於都城一處偏僻卻乾淨的客棧,請了城裡最好的郎中為她診治,又用身上僅剩的、沾著血汙的幾枚碎銀,找到了城裡手藝最好的棺材鋪。
“掌櫃的,我要一口棺材。”
張蛟站在鋪子門口,聲音嘶啞。
那掌櫃的是個精明的老頭,見他一身狼狽,本想打發了事,可當他看到少年那雙純白的眼睛時,心頭莫名一寒,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客官,要什麼樣的?”
“最結實的木頭,最厚的板子。”
張蛟從懷裡掏出那幾枚碎銀,放在櫃台上,“錢不夠,我給你做工抵債。”
掌櫃的看了一眼那幾枚銅錢,又看了看少年身後背著的那杆煞氣衝天的鐵槍,歎了口氣:“罷了,就當老朽積個陰德。後院有上好的柏木,你隨我來。”
張蛟親自為吳用擦拭身體,換上乾淨的壽衣,將他小心翼翼地斂入棺中。
然後,一個人,一具沉重的柏木棺,背著那杆比他還要高的鐵槍,在都城百姓或畏懼或好奇的目光中,一步一步,離開了這座繁華又冷酷的帝都。
吳用的家鄉,在衡城外一個叫黃牛村的偏僻村落。
張蛟到了地方,沒有驚動任何人,隻是在村後的山坡上,尋了一處向陽的、能看到村裡嫋嫋炊煙的所在。
將棺槨放下,然後用那杆陪伴了老武夫一生的鐵槍,一寸一寸地挖開了堅硬的凍土。槍尖與石子碰撞,迸出點點火星。
沒有立碑,隻是用黃土壘起了一座新墳。
將那杆烏黑的鐵槍,深深地、穩穩地插入墳前,槍尖斜指蒼穹,像一位沉默的守衛。
點燃了三炷香,將一壺從村裡買來的、最渾濁的劣酒,緩緩灑在墳頭,酒液滲入新土,化作一片深色。
“吳爺爺,你以前總說,江湖很大,有好人,也有壞人。你說好人會做好事,壞人會做壞事,但有時候,好人也會做壞事,壞人也會做好事,其實根本就分不清的。”
“山上的神仙看不起我們這些地上的人,覺得我們是螻蟻。可螻蟻也有自己的活法,誰又想不明不白地就被人一腳踩死呢?”
“做人,心裡得有口氣。這口氣在,人就站得直,腰杆就挺得硬。這口氣要是沒了,人就塌了,連狗都不如。”
絮絮叨叨,說的都是些零碎的、不成章法的、吳用曾經在藥鋪裡打著盹、有一搭沒一搭教過他的道理。
說完,他從吳用的遺物中,摸出了一封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沒有一絲水汽的信。
信紙已經泛黃,字跡卻蒼勁有力,一筆一劃,都透著一股不甘與執拗。
“……吾乃大慶黃牛村人士,生於貧寒,少時頑劣,為一口吃食與人鬥毆,見同伴斃於拳下,周身冰涼,如墜冰窟,始知畏死。為不為人所殺,遂習武,寒暑不輟,天賦尚可,打遍一縣。自以為天高海闊,可憑雙拳橫行於世,出縣遇匪,幾為所殺,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遂奔走江湖,拜師學藝,食百家飯……曆數甲,終成涅盤,入大慶為客卿……本欲一窺地仙雄關,看一看那武道儘頭的風光究竟是何等模樣,惜敗於天王山柳山君之手,一口心氣儘泄,武道至此斷絕……世間再無武夫吳用,唯有藥鋪吳郎中……”
信的末尾,還有一行字,墨跡稍新,顯然是來到於都之後才添上的。
“傻大個兒,以後的路,要你一個人走了。”
張蛟將信念完,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烙鐵,深深地烙進了心裡。仔仔細細地將信紙折好,與那三炷燃儘的香根一同,在墳前燒成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