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水寺大雄寶殿的朱紅立柱,漆皮早已在經年的風吹日曬中卷曲、剝落,露出底下木料蒼白乾裂的本色。
殿角的銅鈴被風吹動,卻發不出清脆的聲響,隻有一聲聲沉悶的、帶著鏽意的嗚咽,像個臨終老人的歎息。
僧人耀台,每日的生活隻剩下三件事:掃地,念經,擦拭佛像。
庭院裡的落葉永遠也掃不乾淨。
今日,寺門外來了個不速之客。
腳步聲很輕,很慢,帶著一種行將就木的沉重。
耀台停下手中掃帚,抬頭望去。
是一個老僧。
那僧人枯槁得,像是寺院後山那棵被天雷劈去一半生機的老槐樹。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僧袍鬆鬆垮垮地掛在骨架上,仿佛一陣山風就能將其吹倒在地。歲月在那張臉上刻下了太深的溝壑,每一道褶子裡,都藏著風霜與故事。
年輕的僧人雙手合十,對著遠道而來的老僧,深深行了一禮。
老僧也還了一禮,動作緩慢,卻一絲不苟,沒有半分前輩高人的倨傲。
老僧沒有急著進殿,隻是尋了殿前那幾級滿是青苔的台階,緩緩坐了下來。坐下的動作,都帶著骨節摩擦的微響。然後,便隻是抬起頭,用一雙渾濁得幾乎看不清瞳仁的眼珠,靜靜看著大殿內那尊蒙塵的佛像。
一看,就是許久。
從日頭正中,看到了天色偏西。
耀台也沒有催促,更沒有詢問。隻是靜靜地站在一旁,握著冰冷的掃帚柄,陪著這沉默的老人,一同沐浴著這寺院裡獨特的、混合著檀香與腐木氣息的空氣。
直到最後一縷夕陽的餘暉,從破損的窗欞斜斜射入,在布滿灰塵的地麵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光帶。
老僧才終於收回了視線。
那雙渾濁的眼珠,緩緩轉向了身旁的耀台。
“鎮有位夫子托老僧給你捎一句話。”
聲音沙啞,像是兩塊被河水衝刷了千年的石頭在摩擦。
耀台有些意外,榮昌鎮裡的那位夫子,隻是數麵之緣。
“那位夫子說,你的師父,是個死腦筋。讓你,莫要學他。”
耀台不置可否,沉默無言。
“還說,讓你有空多去鎮子裡走走,聽聽那鐵匠鋪的叮當聲,聞聞那包子鋪的煙火氣,遠比關在這四方院牆裡,念誦那些自己都聽不懂的經文,要有用地多。”
老僧隻是傳話,將那些帶著幾分戲謔與真實的話,原封不動地帶到。
耀台垂下眼瞼,沉默了許久,才輕聲應道。
“晚輩……謝過夫子指點。”
“你的師父,是個好和尚。”
老僧忽然又補了一句。
“隻是此方天地,容不下梵刹峰的佛。”
“你怨恨那位山君嗎?”老僧的發問,平靜得像是在問今天的天氣。
耀台搖頭。
“師父是自願坐化,怨不得旁人。”
“那你怨恨自己嗎?”
老僧的第二個問題,接踵而至。
“怨自己無能。”
這一次,耀台沒有猶豫,聲音裡帶著無法掩飾的苦澀與自責,“守不住師父留下的道場。”
“守不住,便不守。”
老僧的回應,依舊平靜得可怕。
“佛法,不在廟宇殿堂,也不在香火鼎盛。若在,那便是假的佛法。”
耀台猛地一愣,這話語,似曾相識。仿佛在某個遙遠的、被遺忘的夢裡,也曾聽過。
“那你可知,佛法,究竟在何處?”
老僧看著眼前的年輕人,那雙渾濁的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悄然流轉,深邃得,仿佛能映出整片夜空裡的星辰。
耀台茫然地,搖了搖頭。
老僧沒有再說話。
隻是緩緩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入那空曠而寂靜的大雄寶殿。
耀台下意識地跟了進去。
殿內,光線昏暗。隻有灰塵,在從破損窗欞透進的稀薄光線中,如恒河沙數,上下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