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夢。
對於威遠鏢局的眾人來說,這本該是長途跋涉後最奢侈的享受。
副鏢頭老劉打著哈欠推開客棧的房門,準備去喚醒手下的兄弟們,好趕在天亮時分啟程。
門軸發出“吱呀”一聲輕響,門外清晨的微光混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湧了進來。
並非昨日那般混雜著炊煙、脂粉與塵土的鮮活氣息。
而是一種……死氣。
老劉的哈欠打到一半,僵在了臉上。
客棧的小院裡,空無一人。
門外的大街上,也空無一人。
昨日還人聲鼎沸,車水馬龍的街道,此刻安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臟擂鼓般的悶響。
一個賣炊餅的小販昨天還在街角吆喝,那熱騰騰的香氣仿佛還留在記憶裡。
可現在,那個位置隻有一個翻倒的爐子,黑色的炭灰灑了一地,旁邊靠牆坐著一道人影,一動不動。
老劉揉了揉眼睛,壯著膽子往前走了兩步。
那人影的姿勢很奇怪,像是睡著了,頭歪向一旁。
可那張臉上,是一種灰敗的顏色,雙目圓睜,空洞地望著天空。
老劉的腿肚子開始發軟。
猛地轉頭,看向對麵的布莊,看向旁邊的酒樓,看向更遠處的街巷。
每一個昨日還充滿生機的地方,此刻都凝固著一道道或坐、或臥、或倚靠著的身影。
他們都保持著前一夜的姿態,臉上的表情也凝固著。
有的在笑,有的在飲酒,有的在與人交談。
但他們都沒有了呼吸。
整座黃隆城,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墳場。
“頭兒!頭兒!”
老劉連滾帶爬地衝回院子,聲音裡帶著哭腔,瘋狂地拍打著錢振山的房門。
錢振山很快就出來了,衣衫已經穿戴整齊,顯然早就醒了。沒有理會驚慌失措的老劉,而是徑直走到大門口,向外張望。
這位走南闖北三十年的老江湖,在看清門外景象的瞬間,臉上的血色也褪得一乾二淨。
錢振山沒有像老劉那樣大喊大叫,隻是身體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越來越多的鏢師被驚醒,推開門,然後,此起彼伏的驚呼、乾嘔與咒罵聲,打破了這座死城的寂靜。
“怎麼回事!人都死光了?”
一名鏢師驚恐地喊道,聲音顫抖。
另一名鏢師捂住嘴巴,乾嘔起來:“他娘的,撞邪了!這是什麼鬼地方!”
“快看!那不是賣麵條的王二嗎?他……他怎麼就這麼死了?”
“還有張家的三小子,昨天還在跟咱們吹牛呢!”
錢振山猛地回身,厲聲喝道:“都閉嘴!”
錢振山積威甚重,混亂的場麵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用恐懼的眼神看著他。
“都給我待在院子裡,誰也不許亂跑!”
“老劉,去看看蘇小姐!”
想起昨夜趙家樹那句意味深長的警告。
一念及此,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錢振山甚至不敢在心裡去想那兩位的名諱。
書上說過,仙家手段,神鬼莫測。
凡人若是起了念頭,便會有天人感應。
雙手下意識地在胸前合攏,嘴裡亂七八糟地念叨起來:“阿彌陀佛……無量天尊……各路神仙在上,弟子錢振山有眼不識泰山,絕無半點不敬之意……”
老劉踉踉蹌蹌地跑到二樓,敲響了蘇晚晴的房門。
門開了。
蘇晚晴自己站在門後,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裡,卻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
身上的那股沉沉暮氣=也消失了。
長久以來困擾蘇晚晴的虛弱與噩夢,一同煙消雲散。
“蘇……蘇小姐,您……”
老劉結結巴巴,不知該說什麼。
蘇晚晴的視線越過老劉,望向樓下院中惶恐不安的眾人,又望向院外那片死寂的街景。
她的臉上沒有驚恐,反而是一種釋然。
“錢總鏢頭,諸位師傅,不必驚慌。”
提著裙擺,緩緩走下樓梯。
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在女子身上。
走到眾人麵前,女子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力量:“我們……得救了。”
錢振山看著蘇晚晴,看著蘇晚晴眉宇間那股揮之不去的病氣蕩然無存,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劫後餘生的清爽。
明白了。
徹底明白了。
什麼求醫問藥,什麼山鬼作祟。
從一開始,威遠鏢局護送的就不是一個尋常的病人。
而那兩位,也從來不是什麼遊曆的旅人。
他們是……神仙。
是真正能移山填海、定人生死的存在。
黃隆城的繁華是假,這滿城的枯骨才是真。
而威遠鏢局這些人,也是借助仙人之手,才僥幸從鬼蜮上撿回了一條命。
蘇晚晴走到院子中央。從鏢師們的口中,拚湊出了事情的真相。
白衣勝雪、溫潤如玉的趙公子,那青衫負劍、沉默寡言的荊黎。
蘇晚晴心底那點初生的、朦朧的兒女情長,在這一刻,被現實徹底擊碎,化為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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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凡人與仙人,雲泥之彆。
自己的那點小心思,在人家看來,恐怕就和路邊的一株花草,一粒塵埃,沒什麼分彆。
可笑,又可悲。
蘇晚晴吸了口氣,臉上浮現出抹苦澀又感激的笑容。
整理好衣衫,對著空無一人的天地四方,恭恭敬敬地斂衽下拜,行了一個萬福大禮。
“小女子蘇晚晴,叩謝仙師救命之恩。”
聲音清脆,回蕩在死寂的院落裡。
“此後餘生,定當行善積德,不負仙師再造之恩。”
拜了三拜,起身時,眼角有淚,臉上卻掛著笑。
心結已解,前路新生。
錢振山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把胸中所有的驚駭與恐懼都吐出去。
“都愣著做什麼!收拾東西!馬上離開這裡!”
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沒有人有異議。
在這座巨大的墳墓裡多待一刻,都感覺渾身的陽氣要被吸乾。
鏢師們動作麻利地收攏行囊,將馬匹牽出馬廄,馬兒們似乎也感受到了這城中的詭異,不安地打著響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