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未至,天光尚在東方的地平線下徘徊,僅有一抹淡青色,像是宣紙上暈開的稀薄墨跡。榮昌城的大多數角落還沉浸在酣夢裡,唯有江家餛飩攤子,已然升騰起一天中第一縷溫熱的白汽,混雜著骨湯的濃香,在清冷的晨風裡彌漫開來。
江旻正用一塊半舊的竹片,一下一下地刮著案板上殘留的麵粉,動作輕緩而有節奏。
刮淨了,又幫著奶奶將一摞摞洗得發亮的白瓷碗搬出來,小心翼翼地碼放在長凳上。碗沿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是這清晨裡最動聽的音符。
腦海裡,卻反複回響著昨夜義父隋桓的話語。沉甸甸的,像一塊被江水衝刷了千百年的石頭,壓在少年心口,讓他一夜輾轉,難以安眠。
“小旻,魂兒飛哪兒去啦?”
奶奶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將江旻從紛亂的思緒裡拽了回來。老人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慈愛,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推至少年跟前。碗裡隻有湯和蔥花,沒舍得多放一個餛飩。
“快,先喝口熱湯暖暖身子。”
“謝謝奶奶。”
江旻捧住溫熱的瓷碗,白色的水汽撲麵而來,熏得鼻尖微微發酸。
從記事起,爹娘的模樣就已模糊不清。
是爺爺的背,奶奶的手,是一碗碗永遠帶著豬油香氣的餛飩湯,將一個瘦弱的嬰孩,拉扯成如今半大的少年。
“喲,四弟起這麼早,可彆累著了!”
隋實那標誌性的大嗓門由遠及近,人未到,聲先至。轉眼間,隋家三兄弟便龍行虎步地來到攤前,身上還帶著練功後的勃勃熱氣。
自昨日館主當眾認下這門親事,武館上下,再沒人敢對江旻有半分輕視。
那一聲聲“四弟”,喊得既親熱又自然。
“大哥,二哥,三哥。”
江旻放下碗,略帶幾分拘謹地站起身。
“坐下吃你的!”
隋實手在江旻肩上不輕不重地一拍,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往後都是一家人,再這麼客氣,二哥可要生氣的!老板娘,來四大碗!照舊,多擱豬油,蔥花鋪滿了!”
爺爺江老頭樂嗬嗬地應著,抄起漏勺,在翻滾的湯鍋裡攪動,一時間水汽蒸騰,餛飩的香氣愈發濃鬱。
周遭的街坊鄰居見了,也紛紛笑著打趣。
“老江頭,福氣好啊!你家小旻這下可算是有靠山了。”
“是啊,攀上了桀雷武館這棵大樹,以後看這城裡還有誰敢欺負你們祖孫倆。”
江旻隻是埋頭喝湯,對這些話語充耳不聞。
心裡頭,並無半分因此而生的得意。
江家餛飩攤的小老板,桀雷武館的四弟子,這隻是一個身份,他還是那個江旻,那個想讓家人過得好一些的少年。
街角處,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蜷縮著身子,許是餓了太久,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攤子上蒸騰的熱氣,喉頭不住地上下滾動,吞咽著口水。那身板瘦弱得仿佛風一吹就會倒下。
江旻注意到了。少年心裡微微一動,端起自己喝完湯的空碗,走到鍋邊。趁著爺爺轉身招呼客人的工夫,飛快地舀了滿滿一碗滾燙的骨湯,又用漏勺從鍋底撈了兩個煮得飽滿的餛飩放進去,這才端著碗,快步走到街角。
“給你。”
江旻將碗遞過去,聲音壓得很低。
小乞丐似乎沒反應過來,一雙滿是驚恐和戒備的眼睛愣愣地看著少年。
“快吃吧,再不吃就涼了。”
江旻見他不動,索性將碗塞進那雙滿是泥汙的小手裡,然後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般,頭也不回地跑回了攤子。
隋信將這一幕看得分明,用胳膊肘不動聲色地碰了碰身旁的隋實,朝街角努了努嘴:“瞧見沒,咱這四弟,心腸是真好。”
隋實從碗裡抬起頭,往那邊瞥了一眼,嘴裡“哼”了一聲,沒說什麼,但那素來粗獷的臉上,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
一上午的忙碌如流水般過去,日頭漸漸升高,攤子上的客人也散得差不多了。
奶奶利落地收拾著碗筷,從懷中取出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食盒,又拿出一個裝著銅錢、頗有些分量的小布袋,一並交給江旻。
“小旻,辛苦你再跑一趟,去城西的柴火觀,把這個給姚觀主送去。”
柴火觀與陸水寺現在已經成了榮昌城最大的兩座勝景之地。
“好嘞!”
江旻爽快地應下,接過食盒,將那錢袋子仔細地揣進懷裡貼身放好。
與爺爺奶奶和三位哥哥道了彆,便提著食盒,邁步向城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