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斜陽，金光自西天流淌而下，為陸水寺的琉璃瓦與九層佛塔鍍上了一層溫潤的寶光。法會已至尾聲，山野間的喧囂漸漸沉澱，化作一種近乎肅穆的寧靜。成千上萬的信眾依舊盤坐或跪伏於地，臉上帶著被佛法洗滌後的安詳與疲憊。
“阿彌陀佛.....”
當塔頂上那位身披陳舊袈裟的中年僧人雙手合十，最後一聲佛唱落下時，那聲音不高，卻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慈悲與穿透力，響徹在每個人的心湖深處，天籟俱寂。
山風拂過，圍觀眾人皆是福至心靈，不約而同地起身，學著僧人的模樣雙手合十，對著那塔頂上已然有些模糊的渺小身影，遙遙一拜。
這一拜，拜的是神佛，亦是拜的己心。
法會的最後，耀台並未多言高深佛理，而是為這榮昌城的數十萬百姓，講述了一個塵封在古老經卷中的佛門公案。
“曾有一位無德禪師結廬說法。“
”禪師戒律精嚴，課徒尤苛，門下數十沙彌，皆謹守清規，不敢有半分逾矩。”
耀台的聲音緩緩傳來，不疾不徐，像是一條清澈的山泉，洗去眾人心頭的最後一絲浮躁。
“一日薄暮，天陰欲雨。寺中有一小沙彌，奉師命下山化緣。歸時途經一處山澗，暮色沉沉，林間光線昏暗，已看不清腳下路徑。小沙彌心憂大雨將至，急於歸寺，腳下不慎一滑，竟踩著一物。隻聽得‘噗’的一聲輕響，綿軟而黏膩。”
“小沙彌心中一驚，連忙俯身細察，借著雲層中透出的最後一絲微弱天光，隻見一隻青背青蛙已僵臥在地，腹破腸出，雙目圓睜，顯然是氣絕身亡了。”
“沙彌大驚失色，一時間手足無措，繼而便是無邊的恐懼湧上心頭。他雙手合十，對著那青蛙的屍身連連懺悔，口中不住念誦往生經文。他深知殺生乃佛門根本大戒，雖非有意，卻也釀下了滔天殺業。回到寺中，沙彌不敢有絲毫隱瞞，即刻將化緣所得的齋飯放好，便徑直跪在無德禪師的蒲團座前，將踏死青蛙之事一一稟明，涕淚交加，泣不成聲道：‘弟子不慎，犯下殺戒，心中惶恐，願受師父重罰，以贖己過。’”
“無德禪師端坐蒲團，麵色凝重如水，聞言緩緩睜開雙眼，目光落在弟子身上，許久，方才開口：‘佛門以慈悲為懷，視眾生平等。即便螻蟻之性命，亦不可輕賤。你雖非心存惡念，然殺生之業已造，因果已成，若不以至誠之心懺悔，恐墮無間惡道，永世沉淪。’”
“‘後山有一懸崖，名曰‘悔心崖’，你可前往。’禪師的聲音平靜無波，‘縱身跳下，以舍身之念，贖此殺業，或許尚能消解一二罪孽。’”
“小沙彌聞言，麵色煞白，身軀抑製不住地顫抖，心中雖有萬般驚懼，卻也知曉禪師之言必有深意，當即重重叩首：‘弟子……遵師命。’說罷，他顫巍巍地起身，一步一頓，往後山而去。”
“行至悔心崖，隻見崖壁陡峭如削，雲霧繚繞於山腰，崖下深不見底，唯有嗚咽的風聲從深淵中呼嘯而上，如鬼哭神嚎，令人聞之膽寒。小沙彌立於崖邊，想起那隻死於自己腳下的青蛙，心中愧疚與恐懼交織，淚水潸然落下。他閉目合十，心中默念佛號，正欲鼓足勇氣縱身跳下，忽聞身後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
“沙彌回頭，見一壯漢挑著一副擔子，身著粗布短衫，腰間斜挎著一柄油光鋥亮的殺豬刀，滿麵風霜之色，正是山下以屠宰為生的屠戶張老三。張老三見小沙彌立於崖邊，麵色悲戚，神情決絕，似欲尋短見，忙上前幾步，粗聲問道：‘小師父，你這般年紀，好端端的，為何要在此地尋死？’”
“小沙彌長歎一聲，已是將死之人，便也無所隱瞞，將自己無意踏死青蛙，奉師命前來舍身謝罪之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屠戶。”
“張老三聽罷，起初還麵帶不解，可聽著聽著，那張飽經風霜的粗糙麵龐上，血色一點點褪去。他沉默了良久，眼神空洞地望著崖下的雲霧，忽然之間，這個七尺高的壯漢竟是悲從中來，扔下肩頭的擔子，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小師父……小師父不過是無心踏死了一隻青蛙，便要舍了性命來贖罪。’他一邊哭，一邊用拳頭捶打著自己胸膛，‘我……我張老三，屠豬宰羊數十載，每日裡手刃的生靈何止百千？我手上沾染的鮮血，足以將這山澗染紅！我造下的殺業，豈不比你深重萬倍？這般如山的罪孽，又該如何償還？如何還得清啊！’”
“他越想越悔，越哭越痛，那柄日日不離身的殺豬刀‘當啷’一聲落在地上。張老三望著崖下翻湧的雲霧，那雙渾濁的眼中忽然迸發出一絲前所未有的清明：‘我日日造殺，罪孽滔天，若再這般執迷不悟，死後必墮阿鼻地獄，受那刀山火海之苦，永世不得超生。今日聽聞小師父之事，方知因果可畏！’他猛地站起身，臉上竟帶了一絲解脫的笑意，‘也罷，也罷！不如就此舍了這副臭皮囊，以表我懺悔之心，或許……或許還能求得一絲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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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張老三不待那早已目瞪口呆的小沙彌阻攔，竟是整理了一下衣衫，朝著靈隱寺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跪下，深深一拜，口中念道：‘阿彌陀佛，弟子張老三，今日誠心懺悔，願以這條性命，贖過往所有殺業，此生此世，乃至來生來世，再不傷任何一個生靈！’”
“話音未落，他縱身一躍，毫不猶豫地朝那萬丈懸崖下跳去。”
“小沙彌驚呼一聲，駭得魂飛魄散，急忙撲到崖邊向下查看，卻見崖下雲霧翻騰之間，一朵金色的祥雲竟自深淵中冉冉升起，不偏不倚，正好托住了張老三的身軀，將其緩緩向上托舉而來。那祥雲之上，張老三麵露前所未有的祥和與寧靜，閉目合十，寶相莊嚴，似已在這一念之間，頓悟成佛。”
“小沙彌呆立崖邊，望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心中豁然開朗：原來，善惡隻在一念之間，懺悔之心若真，即便罪孽深重如山，亦能求得超脫。他轉身回寺，將崖邊所見之事，一五一十地稟明了無德禪師。”
“禪師聞言，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微笑，頷首道：‘張老三一念懺悔，破迷開悟，終得善果。你亦當知曉，佛門修行，重在心誠，而非形式。此後更要謹守本心，常懷慈悲。去吧。’”
“小沙彌叩首受教，自此之後，修行愈發精進，終成一代高僧。”
故事講完了，耀台的聲音也隨之散去。
九層佛塔之下，整座山野，寂然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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