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料峭(中)
廣德堂的灰都還沒掃乾淨,他們便如嗅到味道的鬣狗似的,毫無廉恥地湊在一起商討該如何瓜分無主的腐食了。
士族如今真的從根兒上便爛了。
長亭抬眸極為溫和地看了眼珊瑚,抿嘴笑了笑,“你老子娘也願意同你說這些事兒?”
珊瑚頗為不好意思,“他們本是嫌我年紀弱,從來不同我胡亂說話。如今姑娘身邊缺人手,滿秀姐姐是忠勇,白春姐姐是機靈,我和碧玉總不好在這研光樓裡混白飯、拖後腿吧。”
我的個乖乖。
她昨兒是瞥見滿秀一個翻身就翻過兩丈高的內牆的,白春哄寧三姑娘與胡姑娘的樣兒也能稱得上是有勇有謀——否則以胡姑娘那德性、那身手,怕是聽見外頭有一點兒聲響便能不管不顧衝出來的吧!
她回屋同爹娘說,爹娘連連稱是,說道,“這世道,能在外頭活下來的都是有本事的。旁的不說,亭大姑娘有手腕,強將之下無弱兵,下頭人要沒點手段,入得了眼?”
她臉上一白再一紅。
她能有啥本事呀?
她爹她娘有本事,算不算她有本事…啊…?
珊瑚推了推碧玉,急著把小姐妹的本事也顯出來,掙功似的再說,“不過便是五太叔公、陸六叔爺、還有幾個光有個輩分在的旁支庶出在胡亂掰扯罷了。碧玉她娘是管藥材采辦的,她娘說今兒個一早五太叔公便著人去庫裡守著了,說是藥庫房離廣德堂近得很,怕萬一火星子燎著了,庫裡的物件兒便糟蹋慌了,想進去查一查,碧玉她娘是個明理兒的,當下便把人打了出來,還告訴了白總管。”
長亭整宿沒合眼,腦仁疼得厲害,可聽珊瑚這樣說,卻仍是悶聲笑了笑。
陸綽在時,這幾幅顏色永遠不敢在他麵前把這麼難看的吃相擺出來惡心人。
陸綽一死,好像是帶走了世家最後的精氣神。
這是在倚老賣老,接著陸三太爺慘死的豁口,給還沒當家的陸紛一個下馬威呢。
當然陸紛能不能活著回來尚且不定,當家…?
下輩子吧。
若換成是陸長英當家呢?
長亭心尖尖上猛地抓緊,仰首問道,“大長公主是歇了嗎?”
珊瑚一愣看向碧玉,碧玉一愣之後看向白春,白春默默地在心裡頭敲了這兩丫頭一個杠頭,她從石家跳到陸家沒幾天便慣了,原以為陸家的丫鬟們都是人精,頭一天看見珊瑚、碧玉時還以為這兩半大不小的丫頭在裝豬吃象,可往細裡一打聽,這才發現研光樓的丫頭年歲都不大,也全都沒正經領過差事,細細一想便曉得了,世家大族裡頭錯綜複雜,饒是真定大長公主也拿不清老宅裡頭哪個丫頭的心裡在琢磨些什麼東西,索性便都挑了白紙來,慢慢地教總比一開始便包藏禍心的好。
白春清清嗓子,將一件事順著一件事條理清晰地理了個清楚,“真定大長公主一早便歇下來了,年歲上來了熬不住,奴聽黃嫗說大長公主身上有些不舒坦當下便著了床,特意叮囑人甭同您說。請脈的郎中也隻說大長公主歇一歇便好,並無大礙。”
話頭停了,長亭本以為這是交待完了,誰知白春“哦”了一聲又想起一個事兒來。
“黃嫗說郎中開了三幅安神藥,正熬在灶上,待您用過膳後便叫奴端來服侍您喝下,說是安眠鎮神的——黃嫗不叫奴告訴您,怕您硬撐著不用。”
不讓人同她說,便是不讓她去侍疾。
開安神藥是怕她睡不著。
長亭仰了仰頭,心裡酸酸澀澀的,彆過眼去,忍著不叫自己哭出來。
人對待不一樣的人是不一樣的法子。
她從小便明白真定大長公主待她與長寧不一樣,真定大長公主親手喂長寧喝羹用膳,卻輕斥她描紅不用心,真定抱著長寧念頌春辭,卻告訴她多看一看《唯物圖鑒》比看駢句長辭要有用許多…
長亭胸口很悶,索性端起木案上的茶湯一口灌了半杯後,便扭頭吩咐滿秀,“去,帶上三兩個壯實的婆子去庫房外頭轉一轉,若碰著閒雜人等當即杖五十,罰半年例銀,革職歸家。”
滿秀朗聲應下。
“如光德堂內有人嚼舌非議,無論哪個房頭的人杖三十。白春,你去三房,請三夫人最好彆攙和進這趟渾水裡去,三嬸母出身清河崔氏通讀史書,她應當明白朝代更迭之下,都有哪些人最不老實,都是哪些人連命都沒保住。”
白春埋首記下。
“碧玉,你去尋白總管讓他彆將角門、二門看這樣死,誰要進來全讓他們進,隻要有腰牌,都進,彆這個許進那個不許進,我光德堂未免就落了厚此薄彼的話頭。”
和白總管搭話呀…
碧玉腳尖一踮,滿心滿腔都激動得不得了。
長亭張口再欲言,卻見胡玉娘打著嗬欠出來,這懶蛋被風一吹打了個寒顫才看見長亭靠在軟榻上沒精沒神的模樣,嗬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你這是咋了!昨兒個不是光德堂走水吧?人外頭著火,你咋憔悴成這樣了?”
一道說一道走過來,也不嫌棄,一口把長亭喝剩下的半盞茶喝乾淨了。
茶湯一下肚,人就靈醒了,連忙趕長亭回屋睡覺去,“去去去,這兒我守著,你趕緊去補補覺,臉色青得跟個瓜似的。”
長亭手一抬笑著把她手攔下,“行,那你先幫我去外院把白參將叫進來吧。就那個胖胖圓圓的,三十來歲,一臉精明相那個,你有印象沒?”
“有有有!就整個席麵上最醜那個唄?我記得我記得。”
胡玉娘被絮叨得有點不耐煩,邊說邊麻溜地把頭發挽了個小纂兒,再拿素簪子一束,拍拍手便往外走。
珊瑚看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