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四章因果
風過穿堂,雨打芭蕉。
先隻是打了三兩滴雨水,緊跟著雨珠串成線,滴滴答答地落在庭院中。
遊廊裡濺了幾滴雨水,蒙拓轉頭去看,隻能見到煙雨朦朧裡吊在研光樓外昏黃的燈籠,蒙拓很敏銳地捕捉到了長亭的落寞,這樣的神情,他從未在長亭的臉上看見過。
甚至在外逃亡的時候,長亭也極少頹靡,好像一直都很興致勃勃的樣子。
“再等半月吧,再等半月塵埃落定,你與阿寧的生活便回歸正軌了。”
蒙拓這樣寬慰。
酒釀咕嚕嚕地還在沸。
長亭翹起手腕擺了擺手,再放下,笑了笑,“你彆管我,夜深人靜,人吧便容易瘋魔,東想西想的,越想越繞反而把自己陷進去了…”
蒙拓擱下杯盞,一副願聞其詳的神色。
那夜長亭臨危相托,讓他前往幽州格殺陸紛,他心下便知真定大長公主或許將動搖決定,長亭才會未雨綢繆。
那夜裡長亭和真定大長公主都沒明說,可他一眼看到了真定的掙紮與內疚。
真定著人送他出門以後,他留了一個心眼,親自上馬出城追蹤,哪知將行一百裡便追上了帶有大隊人馬的小秦將軍。
小秦將軍忠的是陸綽,陸綽沒了,忠的便是陸長英。
再怎麼樣,也輪不到小秦將軍為那陸紛忠心耿耿地辦事。
親眼看見小秦將軍奔赴幽州,他總算心安。
再入城一算起火時辰與小秦將軍秘密出行的時間,兩者竟然相距不過半刻鐘,幾乎是同時,而在這段時間之內究竟發生了什麼?
蒙拓不姓陸,他是被排斥在平成圈外的。
他隻好進行縝密推測,重點在於,那晚,真定大長公主在哪兒?
應當是不在光德堂內的。
若是真定那夜在光德堂裡,長亭膽子再悍也不可能讓滿秀來叫他,真定推開研光樓大門的時候,他嗅到了極淡極淡的血腥氣。
還有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糊味道。
也就是說,那夜真定就在起火的廣德堂內,膽子再大一點推測,那火就是大長公主下令放的,前腳放完火,真定後腳便吩咐小秦將軍前往幽州提前解決陸紛。長亭以為那場火會拖住真定下決心乾掉陸紛,可殊不知那場火卻是一劑催化。
蒙拓再想,卻也想不出其中關節了。
雨點點落。
長亭仰頭將酒釀喝光,小聲道,“蒙拓,你知道嗎?我竟時不時地覺得陸紛可憐…我竟然有時候會憐憫他…他也是瘋魔了,我也是瘋魔了,有時候我都不敢去榮熹院侍疾,我怕我看見大長公主的模樣受不住…明明是自家兄弟,明明是血脈親緣,何必呢?陸紛可惜,我父親可惜,阿兄可惜,我們都好可惜…”
酒釀明明不上頭的啊。
長亭埋下頭再揉了揉額角,“事出必有因,我找到了因,可卻不明白哪裡是果。人活一輩子的命,究竟是造化弄人,還是因果輪回,我當真不明白…”長亭說著便笑起來,“往前阿耶總說我不樂意想事情,如今想了卻反倒徒添苦惱。少年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我努力叫自己彆多想彆多想。你說勝利即正義,如今亂世當道,民不聊生,由不得我陷進自己瑣碎的思緒中去——這些我都明白的,可就是克製不住。”
因果呀…
蒙拓單手執盞,酒釀還溫熱,雨水順著簷角向下落。
“女人的心未免都太軟了。”
蒙拓回神,悶聲出言,“這世道是造化弄人,也是因果輪回。陸公客死異鄉,這是造化弄人,可陸紛卻應當被千刀萬剮,這是他因果輪回,是他咎由自取。我不知他可憐在哪裡,可我卻明白,無論他遭遇了什麼,隻要陸公未曾折辱過他的尊嚴,沒有危及過他的生命,他就沒有資格要陸公的命,是他做過了。你根本沒有必要對真定大長公主感到愧疚,畢竟過身的不僅僅有她的兒子,更有你的父親。”
一如既往的板正。
長亭望著他,慢慢笑起來。
果不其然,她所顧忌的,她所愧疚的那些愁緒,在他眼裡什麼也算不上。
“你是母親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長亭下巴擱在手腕上,“庾郡君很靈醒也很能乾,庾家在士族裡雖名聲…”長亭一頓,轉了話鋒,“名聲很活,可你卻極板正,你大抵不太像你的母親吧?”
蒙拓扯動臉皮笑了笑。
便明說他悶,他也不會生氣的呀。
“不是很像。”
蒙拓語氣淡淡的,“其實我母親同姨母也不像,姨母手腕靈光也八麵玲瓏,我母親同你們家二夫人有些像,哦,也有些像你,喜歡想事情,心很細…塞外冬日比關內更冷,她拿兩張小牛皮縫在一塊兒給我做一雙小手套,針腳細得我湊攏了都看不見。”
像二夫人陳氏?
那就是個性和軟了呀。
再說像她?
或許小庾夫人是一個心境和軟,多愁善感的女人罷…
長亭柔聲淺語,“那你的父親呢?”
蒙拓的父親是胡人。
這是長亭知道唯一一件關於他父親的事。
如果父族沒亡,蒙拓何以進關內來投奔石猛一家?若父族亡滅,那便是被滅了門,能娶到庾家女的胡人大多都是達官顯貴,胡子近來並未有風波,也沒有儲君之爭,故而一戶達官顯貴要被人滅門,實在不可能。
蒙拓手上動作一頓,慢慢將杯盞擱下。
許久無話。
隻能聽夜裡的雨聲和風聲。
時間久到長亭以為蒙拓不會回答了,哪知蒙拓卻開了口,語氣水波不興,沉穩且緩慢。
“我父親啊,是胡人啊,比我母親年長十歲,母親嫁過去的時候,他已經有了三個兒子了,都是先夫人的兒子。他給大王共事,管著大王的兵馬和糧草,手下也有人手,大哥蒙擴長我九歲,我知事的時候他已經是父親的左右手了。”
瘐氏是繼室!?
長亭頭一回聽說!
瘐氏女嫁給胡子當續弦!?
長亭望著蒙拓,突然明白了他的幼年的時光該有多難熬,母親是大晉的士族,而父親是胡人的官吏,已有頗受重視的長兄,血脈尷尬,行事艱難。
夜黑風高,蒙拓似乎起了談興。
“我母親個性溫婉,可士族女的清高與敏感在她身上亦清晰可見。他想要一碗水端平,可奈何三位長兄和後院的姬妾卻不給他這個機會。你知道女人磨起女人的花樣有多少種嗎?女人的天地就那麼點兒,隨便一挑便是一場仗。刀不血刃,陣前殺敵。母親本有一輩子的時光與她們慢慢磨,奈何他卻親手打破了母親的憧憬與依賴。”
他…
或許是指蒙拓的父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