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和楊鈞的身影終於消失在通往雲州的官道儘頭。
那沉默而浩蕩的送行人海,也帶著複雜的心緒,漸漸散去,融入街巷田野。
五州初定,新的生活開始了。
清平道舊址,如今更像一個普通的村落。
州府分配下來的田地屋舍,讓這些曾經顛沛流離、掙紮求存的人有了落腳生根的地方。
集市上漸漸有了吆喝聲,田地裡也重新冒出了青苗。
孩子們在簡陋的屋舍間追逐嬉戲,老人們坐在門檻上曬著久違的太陽。
表麵上看,“安貧樂道”的日子似乎真的來了。
他們吃得飽了,穿得暖了,夜裡不再被噩夢驚醒,白天勞作時也不必時刻警惕著突如其來的霸淩。
日子一天天過去,平靜得像村口那條緩慢流淌的小河。
然而,在這平靜之下,總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在湧動,像河底的暗流。
起初是悵然若失,後來便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憋悶。
李二牛就是其中之一。
他分到了三畝薄田,一間能遮風避雨的土坯房,妻子賢惠,兩個半大的孩子也能幫著做點活計了。
按說,他該滿足了。
這比過去朝不保夕、提心吊膽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倍。
可他就是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每天扛著鋤頭下地,看著日頭升起又落下,回家吃飯睡覺,周而複始。
鄰居們臉上也有了笑容,互相打著招呼,聊著收成和柴米油鹽。
可李二牛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他時常坐在田埂上發呆,望著遠方官道消失的方向。
明公和鈞公走了,澤公更是早已不在了。
他們拚了命爭來的這份安穩,他卻在安穩中感到了窒息。
他想起澤公站在破敗的道場前,慷慨激昂地講著“清平樂道,天下大同”,那雙眼睛亮得嚇人,像要把這世間的黑暗都燒穿。
他想起跟著隊伍衝擊府衙時,那種明知會死卻熱血沸騰的衝動,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身後千千萬萬像自己一樣跪著生的人。
“跪著生……”
李二牛喃喃自語。
他摸了摸自己的膝蓋,現在能站著了,能挺直腰杆走路了。
可這世上,還有多少地方,多少人,依然在跪著?在挨餓?在受凍?在被欺淩?
澤公和明公他們,把火種帶給了南州這一隅之地,可其他地方呢?
那無邊的黑暗裡,還有多少人在哀嚎?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樣在他心裡瘋長,再也無法拔除。
他變得沉默寡言,眉頭總是緊鎖著。
妻子王氏察覺到了丈夫的變化,夜裡輕聲問他:
“他爹,是田裡的活太累?還是……心裡有事?”
李二牛看著妻子擔憂的臉,看著炕上熟睡的兩個孩子紅撲撲的臉蛋,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這份安穩來之不易,是他和妻子孩子用命換來的。
他怎麼能忍心打破?怎麼能拋下他們,再去走那條不知生死的路?
他用力搖搖頭:“沒事,睡吧。”
可心裡的那團火,卻越燒越旺。
他夢到澤公的眼睛在看著他,夢到無數雙在黑暗中伸出的、渴望被拉一把的手。
白天乾活時,鋤頭落下去,卻始終不得勁。
過了不知多少沉悶的日子,在一個月色朦朧的深夜,李二牛終於做出了決定。
他悄悄爬起身,沒有點燈,借著窗欞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摸索著。
他不敢帶太多東西,隻把幾件結實耐穿的舊衣裳,還有妻子偷偷塞給他、他一直舍不得吃的幾個乾糧餅子,用一塊洗得發白的舊包袱皮仔細包好。
動作輕得不能再輕,生怕驚醒熟睡的家人。
他站在炕邊,借著月光,久久地凝視著妻子疲憊的睡顏和孩子稚嫩的臉龐。
巨大的痛苦和愧疚撕扯著他的心。
他伸出手,想最後摸摸孩子的頭,卻在半空中停住,顫抖著收了回來。
眼淚無聲地滑過粗糙的臉頰。
對不起,娃他娘,對不起,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