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城在第一縷晨光裡慢慢收攏了昨夜的驚懼,街巷裡有人在互相打聽、有人在擦拭被海水泡過的門板,也有人偷偷把昨夜聽見的名字寫成紙條,拽在懷裡祈求早日能被忘記。陳浩站在落針崖的陣眼旁,看著方拙和幾個陣師把昨夜被分散的回路一一封存、封印、再以小軲轆般的陣法挪移到安全處——這些陣法像防火門一樣一扇扇合上,把危險的“名聲”鎖在不同的箱格裡,等待著徹底的銷毀。
“南麵漁村的轉運點我們已截斷,”白霜雪上前回報,“登記表的原稿我們帶回過目,紙上出現的名字比想象更多,也有多處相似的符號——這些符號像是屬於同一套印刻體例。若能找到那套體例的正源,就能把餘下的節點一一抹清。”
陳浩點點頭,眼裡卻有一絲未消的疲憊。他記得方拙提過“學究”“祭術官”的存在;記得夜燼曾提及他要救的那名北村孩童的麵容;記得珊瑚古域的案台深處有向海心延伸的“根須”。但他亦清楚,記憶被抽離留下的空白並非隻是一兩件細碎的往事,它會在關鍵時刻把人最需要的片段吞沒掉——比如某個名字的準確筆畫、比如某位老者在某年某月交付的線索。
方拙沉聲道:“我們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壓在個人之上。今晚我們要做兩件事:一,徹底搜清城北和南郊的登記牌與紙劄,二,摸清那位被稱作‘執典餘主’的來曆。我已聯絡數處術士,他們願意聽命於赤焰的合議法庭,協力清網。陳浩,你去負責追根;白霜、青月帶人去執行局部清理。夜燼你願意讓他們借重嗎?”方拙最後看向夜燼。
夜燼靠在一旁的欄杆上,麵帶幾分無所謂的笑:“我若不幫,你們也不見得能抓到我。合作與否,看利益。但我有一條——當這事做完,若有誰欲把我押入正道,那人得經得起我的刀。”他話裡有笑,卻沒有威脅的惡意,更多是一種遊走者的自保。陳浩與方拙對視一眼,最終默許了這位灰色人的加入。夜燼鐵一般的自由,正是他們此刻最需要的變量。
天色將暮,赤焰城的運作進入第二輪。小隊分兩路:白霜雪與南宮青月帶著若乾術者、陣師向城北墓群與城外幾處登記點快速撲去,務求把登記表割斷在源頭;陳浩則帶著方拙、流光與夜燼化成另一股小隊,直奔那處還未拆儘的倉庫——夜燼從暗道處得到的線索指向這裡:一個被改造成庫房的舊商行,夜燼說匣與登記的配件曾在那兒短暫停留,是影麵者在外運轉網內節點的中轉點之一。
夜色裡,倉庫堆滿了鹽袋、舊木箱,牆壁上斑駁的潮漬像一張張被揉碎的臉。夜燼一邊指路,一邊低聲道:“他們這些人不講規矩,常常臨時拚裝,今晚若有其他臨時聚會,必會有半截回路與未封的名錄散放。你要當心,他們會把最危險的部分放在人少處或水下,等我們撤離後再行連接。”
陳浩在駕舟靠岸後沒有多言,他的針意在胸中收放,像在預演一場要把名字一個個從網裡拉出來的戲法。方拙在一旁布陣,流光用潮印在海岸布下幾枚回程的錨點,保證一有風吹草動能迅速收回隊伍。夜燼則像個幽影,鑽進倉庫深處去摸索路線,留給他人一個後路的可能性,也許是為了私利,也許是出於某種更複雜的義務。
倉庫內的空氣沉重而穢,幾道油燈搖曳,把長長的影子拉得詭異。陳浩與夜燼分開搜索,方拙與流光守在大門與外沿。不到十息,夜燼一聲低呼,將一卷卷舊紙劄遞出。“這就是他們中轉的小冊,裡麵有常規登記的流程、包運編號、與幾處外站的代號——代號裡有‘殷’字。”夜燼的聲音裡,第一次透出一絲動搖,“殷……此名與海有關,是血海執典的古姓之一。”
殷——這個字像一道金屬的回聲在陳浩耳邊敲響。他想起珊瑚古域的黑晶板、案台上的血手印,以及方拙所懷疑的“祭術官學究”。如果殷家是真正的操盤者,事情的背後便出現了更大的網絡:不是無名小盜,也不是散落的殘黨,而是有血脈與家族記憶流傳的係族;他們保留著某些遺術、父輩留下的秘方,足以把名字與潮汐縫合。
“殷家?”方拙接過紙劄,眉頭更深,“赤焰城史料裡有殷家一支曾與天外之爭有牽連。若那支不絕,便可解釋為何他們對海靈與星紋的控製有洞察。”他又看了眼紙上的一處編號:“‘殷·執三九’,這是貨運編號,說明這批登記工具是由殷家某個支係供應,且可能在更遠處有固定的儲備倉。”
陳浩的心沉了又沉。若殷家真在操控,這張名冊之網的根不僅僅是某個孤立的案台,而是一個家族式的產業,它有資本、有傳承、有複蘇古禮的必然性。一個宗族若想重修“執典”,他們並不隻靠暗器或陣法,而是要耗儘人口、錢財與名聲,去鋪設一張不可逆的秩序——那比單一術者更可怕。
“把這些資料帶回去,”陳浩吩咐,“方拙,把‘殷·執三九’的編號先封錄。流光,通知海上盟友,告訴他們殷家可能在布網。我們還得追查殷家的蹤跡,或許要去他們的舊宅,或去查城中長老手裡的譜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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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燼在一旁冷冷吐出一句:“舊譜非易取,你們若想找殷家,必會把自己推向更深的陣眼。殷家不是一兩個人,而是一片根基。他們知道哪條海溝通向珊瑚古域,知道哪條古道通向裂星墳場。你們要小心:殷家若覺察到我們的動作,他們會反撲。”
陳浩聽了,並未說多餘的話。他把手伸向那一疊登記表中的一頁,紙上有一個名字,書寫的墨色略顯斑駁,像是曾經被淚水抹過。那名字他看了好一刻,竟有一股莫名的牽引感,卻又無法把名字的全部筆畫完整想起——那處空白讓他胸口突然發緊。方拙瞥見他的神色,悄聲問道:“你還好?”
陳浩搖頭,聲音低沉:“有些被我抹去的名字在夜裡像潮水般朦朧掠過,但我記不得為何它們重要。或許是我代為抹寫留下的空白,又或是更深的牽連。”他強壓心頭的迷霧,把那頁紙收進懷裡:“先帶回去。今晚,我們把這處倉庫的所有登記牌連同紙劄都帶回落針崖逐一拆解。若殷家在後方操盤,我們也要把他的紙鈔撕成碎片。”
小隊忙碌起身,正當他們把最後一捆紙劄裝車時,一聲輕響從外門傳來,像是有人悄悄撬開了停著的門閂。夜燼的身影一閃便已靠到門口,手中一柄匕首利如冰。方拙低聲呼咒,周圍的陣符光亮一滯,顯然有人想趁夜偷襲並不想引起陣師注意。
門外,幾道身影快如風,動作卻非粗鄙的盜賊:他們穿著暗紅與海藍混合的布衣,布麵上縫著一個古舊的紋章——一隻張著口的珊瑚,中央有一圈血跡。那紋章沒有直接寫明“殷”,卻帶著足以讓人直覺恐懼的熟悉感。為首之人冷笑一聲,舉起了手中像書卷般的一件東西:“夜燼,你們做得不錯,偷得不少有趣的玩具。但有些東西,需歸於原主。把匣與登記物交出來,赤焰可免一劫。”
陳浩上前一步,眼中鋒芒一現:“哪來的原主?你們以人的名字為物,想以死換權,休想在我等眼前收割。”他手指在針匣上微動,一觸即發。
對方並不慌,領頭人笑意彎曲:“我們來自殷氏外圈,殷執者的使者。殷家亦不想與你們為敵——隻是想要他們的東西還回。放下鋒刃,我給你們一個選項:把登記物交回殷家,代價是——殷家隻需重新收集一批新的名冊即可,赤焰不必被血海的浪潮侵吞。”
話裡的話意味複雜,像一把匕首在陳浩麵前遊走。把東西交出去意味著給殷家讓步,縱容他們再度組織與整合;不交則更可能立刻引發更猛烈的衝突。白霜雪與南宮青月壓低劍鞘,夜燼眼裡閃過複雜光,但最終卻收回匕首,沉聲:“你們若是殷家遣使,就得先把你們主人的來曆攤開談。否則——赤焰的夜,不會那麼好收場。”
領頭人冷笑:“懷疑可有用,但殷家無意在此分贓,他們隻要物件,不想毀城。你們若抗拒,我們便以行動說明我們的決心。”說罷,那暗紅布衣人率先揚手,幾個同伴從袖中擲出帶著黑色油亮外殼的短箭,箭身帶著低沉的符紋,直指屋內。
瞬間,方拙已經張開小陣,流光把潮印壓下,海靈的嗓音低吼,場麵一觸即發。陳浩冷哼一聲,長針在手,聲音如鐵:“若殷家背後有更大的野心,我們便要把他從根上拔出;若你們是來和談,便把殷家的身份與條件擺到桌上,否則今日便以此為開戰之始。”
領頭人的笑容一僵,夜色裡的風仿佛在這一刻停頓。對峙的刃鋒、陣符與水聲在夜裡交織,赤焰城的夜,又一次被推上了邊緣。陳浩看著那位持珊瑚紋章的代表,眸光沉得像海底的石,他知道,一場更深的對弈,正在被一頁頁被撕的登記表、一個個被鑄的匣子和一條條流動的海紋,慢慢拆解,也慢慢織成。
而在這場對峙之外,有一隻無形的手正向更遠處收回它的線頭——那是一根通往更深的暗域的纜索,纜索的另一頭,是一個名字,一個家族,以及一個待被點燃的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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