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城外漸漸稀薄,海風把遠處的霧撕成一條條飄帶,像被人拿針挑開的布紋。陳浩和夜燼並肩而行,腳下的石徑通向一處名為“斷潮客棧”的舊屋——那是夜燼在營地從死者身上摸到的銅牌所指向的落腳處。客棧麵朝海口,門楣上的風鈴早已鏽蝕,但在月光下仍有一種被曆史吮過的光澤。
“人來得少的地方,往往藏著最深的秘密。”夜燼的聲音輕薄,卻有沉穩的份量。他拔開門簾,屋內卻並非空無一人:爐火裡還有餘灰,一名把式年邁的掌櫃在角落裡掀著布,眼神見到兩人並不驚訝,反而帶著早已習慣了外來風暴的麻木。
“為哪般?”掌櫃的聲音像砂石。夜燼沒有多言,把那枚銅牌遞了出去。掌櫃的手微微顫了一下,拇指撫過牌麵,像是觸碰舊友的傷口。
“蒼針。”他終於說出一個字,那字在屋內落下的瞬間,像把爐灰都點燃了。陳浩的身體一僵,心中那處空洞竟然泛起一陣冷意。他見過這個名字——不是隻在紙上,也在夢中、在刺痛裡,都被縫成了某種警告。
“我們這裡不過是個落腳的渡口,”掌櫃繼續,“蒼針之名,自古便被藏在幾處舊譜與廟篋裡。數十年前有人在此做過買賣,很快便消失。你們若想探此根,需去看那位遺老,他住在南岸廢塔,名叫柳恒。柳恒知道蒼針曾為針道一支,卻在一次祭變中被形同消滅,殘存者隱入民間,另立門戶。若你們要找真相,當從柳恒處開始問起。”
夜燼點了點頭,“柳恒有姓氏有舊怨,但更重要的是他的記憶可能沒被洗淨太多。跟我來,我認識他的門路。”於是兩人端了碗稀粥,匆匆吃儘幾口,便在初露晨光前向南岸的廢塔趕去。
南岸的荒塔孤零零立在潮濕的鹽堿地上,塔的表皮被海風啃噬得斑駁,塔門半掩。柳恒坐在門旁的石階上,身披襤褸長衫,白發如雪,但眼神卻像被磨得鋒利。他聽聞銅牌名字之時,臉色既複雜又有一絲恐懼;當夜燼把營地裡獲得的針形器物遞給他時,他的手抽搐了一下,仿佛那器物觸動了什麼早被封存的記憶。
“蒼針,”柳恒喃喃,“本是針道一脈,名為蒼家。蒼家在昔日以一針定生死,針法精微,能以微細之針改變血係與名命,因而在朝野、宗派中都留有痕跡。可後來有一支自稱‘蒼執’者異化,用針與血構建祭器,把姓名變成可操縱的項圈。他們被逐出門牆,或被禁製,或被追殺;但禁製之術有窮儘,血的貪婪從未熄滅。”柳恒的聲音裡有惋惜,也有被歲月壓得發裂的憤怒。
陳浩將那枚針形器物呈上,柳恒細看良久,接著低聲道:“這等器物,是‘刻名針’的一段殘片。刻名針本體早被拆散封存,各自為器,用以映射姓名的律線。若有人把殘片聚合,便能再織名冊之網。你們若要追溯蒼針的脈絡,得先了解兩個事實:一,蒼針並非一人之名,而是一套‘以針為律’的技術;二,掌握此術者多半以血與誓為約,不易割舍。你們擊碎賬冊隻是阻斷了外流的表象,真正要封殺,是要斬斷那群人重鑄誓約的根源——而這根源,或許就在某處被稱作‘執典舊廟’的廢址裡。”
“執典舊廟?”夜燼挑眉,“殷家賬冊裡的‘殷·執三九’和第九囊的記錄,或許隻是被利用的一環。若執典舊廟還在,則我們找到了更大的頭目。”
柳恒閉上眼,片刻後他露出一絲苦笑:“執典舊廟在北麵一片被稱作‘青塚嶺’的山穀中。那地昔日為祭典要地,後來人跡罕至。若你們要去,我隻能勸一句:蒼針會用你們的名字做賭注,他們不會手軟。”
陳浩沒有回避,他知道每一步都可能是自我犧牲的序幕,但若不去摸清那根源,合三的威脅便永遠像白色霜雪隨時落在城頭。柳恒給了他們一張古舊地圖,一處褪色的墨跡標注著青塚嶺的入口,並在地圖沿邊又畫了一圈模糊的符號,像是為探路者留下的最後一箭。
與此同時,落針崖的方拙合議會裡,白霜雪與南宮青月正帶人挨家挨戶拆查城中仍未完全抹去的登記點;流光則沿海發布了更多潮印,請求海盟與附近諸族在海上加強巡邏。城中短暫的平靜正在被忙碌與警覺所替代。方拙在密室裡把第九囊的賬冊、鐵鐘補片與剛回送的匣片並列,手指在這些證物上跳動,仿佛能從紙頁裡聽見某種節拍。他低聲對陳浩傳訊:“你那邊若要深入青塚嶺,我建議先在周邊多留一隊援軍。殷家和蒼針的合力非常複雜,孤身前往有極大風險。”
陳浩隻是回以一行字:我去北麵。頁麵被送走,他沒有多說。夜燼與柳恒給他帶來了一些舊時的灰銅符與一段笨重的銳針,這些工具看起來粗糙,卻隱含著古舊針宗的護體法訣。柳恒看著那針,蒼老的嘴角閃過一絲痛:“若你曾與針結緣,翼在胸,你須自省:以針為器的人終將有所取舍。你取多少為人,便要付出多少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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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浩把那句話放進胸中,像把一根針又細細地穿過心臟。他知道自己曾在年少時得到過一段關於針法的教誨,而今那些教誨正與眼前的詭象纏繞。他與夜燼並肩上路,北行的路比想象更加崎嶇,山路裡有荒獸的低鳴,風裡有被舊典侵染的味道。青塚嶺的入口被枯藤與石碑掩映,石碑上刻著斷裂的誓文,像是許多名字被刻去又被重新寫下的痕跡。
當他們踏入嶺中,沒多久便遇到第一處守護:數名披著灰袍的祭典侍者盤膝而坐,背後豎著半圓形的骨牌陣。他們並非要以血攻,而是先用聲與紋來試探——一人合掌,口中念出低沉的詞句,詞句像潮水般在山穀中回蕩,帶出一陣陣名字的回聲。那些回聲像繩索一樣試圖纏住陳浩的腳踝,他感覺胸中又有某些記憶的碎片被牽引。
這一次,他不再單靠意誌。他掏出輪回之針與那根銳針並行,以歸元之意溫柔梳理出一條安全的進路,同時用裁決之力在空中割斷回聲的殘帶。夜燼則在側麵一躍而起,匕首斬斷了幾道念語留下的導索。祭典侍者驚愕,他們並非攻為先,而是錯愕地看著這些入侵者竟有能力把他們的念咒割裂。
祭典侍者的首領緩緩站起,麵紗下露出一張既年輕又蒼白的臉龐,他的聲音像被古鐘磨過:“你們不該來這裡。蒼針以記名為祭,它並非簡單的器物,而是一場秩序的重置。既來,則要為舊賬埋單。陳浩,你的名字在這裡也有份。”他道出了那三個字,像是在扯開某個早已被縫合的舊傷。
陳浩心頭一震。那聲呼名不像威脅,反而像一種確認,他隱約覺得這位首領的眼裡藏著某種他曾在夢裡見過的熟悉——但記憶像被潮水衝過,邊緣模糊。戰與對話的邊緣交織,青塚嶺的風把他們所有的秘密都掀出一角。夜燼舉刀,柳恒緊握著他那隻殘舊的匣,陳浩把針匣的針列在胸前,九針之意在此刻像繃緊的琴弦,等待被撥動。
“若你們要戰,就戰這嶺中。”陳浩淡然回道,聲音如同海浪拍在石上,有一種不易動搖的堅硬,“但若你們還想問一句話,便聽我一句:名字並非籌碼。若蒼針以名字為器,今日就把我活捉,提給合議審判。若你們執意要祭,我便讓你們在祭中看見,名字如何歸於本名,而非被人做買賣。”
祭典首領眼神微微變化。他看著陳浩與夜燼、柳恒,像是在權衡幾個不相容的可能。青塚嶺的風更冷了,名字的回響在穀中化作低語。此刻,矛盾並非隻停在血與針之間,更繞在原則、記憶與代價之上。陳浩知道,這一戰不隻是拳腳,而是要在言語與意誌之間,拔出更深的那根針——一根能把蒼針暗流挑出水麵的針。
風吹過,青塚嶺中草葉擺動。前方,祭典首領緩緩舉手,像要為某種命題做出答案;而在遠處,落針崖的鐘聲尚未遠去,合三的倒計時仍在。陳浩把手按在胸口的匣套上,感覺到裡麵的殘核在像心跳一樣微顫。他知道,無論今天之結果如何,一條更長、更冷的路,已經在腳下延展,而那路的儘頭,或許正刻著他自己名字的另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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