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木箱裡的月光
陳家老宅的樟木箱總在梅雨季滲出些香氣,像被歲月泡軟的檀香。阿芷蹲在廊下,指尖劃過箱角那道淺淺的刻痕——是母親當年用發簪劃下的,說這樣就能分清哪個是裝嫁衣的箱子。
"又在看這個?"祖母端著銅盆從廚房出來,熱水在盆裡晃出細碎的光。阿芷慌忙把手縮回來,樟木的香氣裡混著些彆的味道,像是陳舊的胭脂,又像是曬了半乾的桂花。
箱子是三年前從老宅閣樓翻出來的。那會兒母親剛走,父親在整理遺物時突然蹲在地上哭,說忘了把母親的旗袍收進樟木箱。阿芷就是那天發現箱底藏著個布包的,藍印花布裹得嚴嚴實實,裡麵是本泛黃的日記,還有半塊壓成薄片的綠豆糕。
日記裡的字跡娟秀,開頭寫著"民國三十六年立夏"。阿芷認得那是外祖母的字,母親曾說過,外祖母年輕時是鎮上女子學堂的先生。日記裡記著些尋常事:給學生改作文時發現誰偷偷夾了桂花糖,去碼頭接外祖父時看到他船頭上新漆了紅漆,還有某次暴雨衝垮了學堂後牆,她和同事們蹲在泥水裡搶救課本。
翻到第七十三頁時,阿芷的手指頓住了。那頁夾著片乾枯的楓葉,字跡被水洇過,有些模糊:"今日見他袖口沾著船板的木屑,才知他又替人頂了夜班。我說不必如此辛苦,他卻笑說,要攢夠錢給我買那支銀點翠的步搖。"
祖母這時已在廊下坐下,手裡轉著枚銀戒指。"你外祖母總說,你外祖父的手粗得像砂紙,卻能把步搖擦得比月亮還亮。"她忽然開口,銅盆裡的熱氣漫上來,模糊了眼角的皺紋。
阿芷想起母親留的老照片:外祖母站在樟木箱前,身上是月白色的旗袍,領口彆著枚珍珠胸針。外祖父站在她身後,穿著洗得發白的短褂,手裡捧著個紅布包,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母親說,那是他們的訂婚照,紅布包裡就是那支銀點翠步搖。
梅雨季的雨總來得突然。雨點打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阿芷把日記放回布包時,發現夾層裡還藏著張字條,是外祖父的筆跡,歪歪扭扭寫著:"等打完這趟船,就帶你去蘇州看園林。"字跡被淚水暈開了一小塊,像朵洇濕的墨花。
"後來呢?"阿芷輕聲問。祖母的銀戒指轉得快了些,"後來他沒回來。"她望著簷角的雨簾,聲音輕得像歎息,"那趟船在舟山附近遇了台風,連人帶船都沒了消息。"
阿芷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日記最後一頁,外祖母寫著"秋分,收到他托人帶的信,說船上的桂花糕很香甜",後麵是大片的空白,隻有最後用鉛筆輕輕畫了個小小的船錨。
雨停時,夕陽從雲縫裡漏下來,給樟木箱鍍上層金邊。阿芷忽然想起什麼,伸手去摸箱底的夾層。果然在那裡摸到個硬物,掏出來一看,是支銀點翠的步搖,翠鳥的羽毛在光線下泛著幽藍,流蘇上的小銀鈴輕輕一碰,就發出細碎的響聲。
"他終究是給她買了。"祖母的聲音帶著哽咽。阿芷這才明白,為什麼母親總說樟木箱裡住著月光——那是外祖父沒能說出口的牽掛,是外祖母藏在歲月裡的等待,像樟木的香氣,經年累月,反倒愈發清晰。
暮色漫上來時,阿芷把步搖放回箱裡。她忽然想起來,母親臨終前曾說,要把她的那件真絲旗袍也收進樟木箱。"這樣啊,"阿芷對著空蕩的箱子輕聲說,"那我們就做個約定吧,以後每個梅雨季,都來曬曬太陽。"
廊下的銅盆裡,水已經涼了。月光從簷角溜進來,落在樟木箱上,像誰輕輕蓋上了層銀紗。遠處傳來賣花人的吆喝聲,混著雨後潮濕的空氣,竟有了幾分當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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