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鎮北那片狼藉和彌漫著絕望氣息的廢墟截然不同,鎮中心最氣派的酒樓——醉仙樓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樓內燈火通明,上好的檀木桌椅擦得一塵不染,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熏香和昂貴茶點的精致氣味,將外麵潮濕、混雜著泥土和血腥的汙濁空氣隔絕在外。後堂一間雅致的包廂內,臨窗的位置,一個穿著暗紫色錦緞長袍,麵容精悍,眼神銳利如鷹隼的中年男子,正悠閒地端著一盞白玉茶杯,輕輕呷了一口。他便是醉仙樓真正的主人,人稱“鷹爺”。
站在他麵前略微躬著身的,是醉仙樓的錢掌櫃。錢掌櫃臉上堆著精明的笑容,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慶幸:“鷹爺,您真是料事如神。這雨來得邪乎,鎮北那邊塌得一塌糊塗,死傷不少。不過…這對咱們生意,說不定…”
他搓了搓手,壓低了聲音,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還是個機會!現在糧食金貴,那些遭了災、失了地的流離失所之人,手裡怕是就剩幾張地契,還有一條賤命了。咱們要是……”
鷹爺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不置可否,隻是輕輕轉動著手中的茶杯,目光深邃地望著窗外陰沉的天色,淡淡道:“糧食要用在刀刃上。地,比人值錢。”
就在這時,包廂門被輕輕敲響,一個小廝探頭進來,麵帶難色:“鷹爺,錢掌櫃,外麵…外麵縣衙來人了,說是雷知縣派來的。”
錢掌櫃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但立刻又舒展開,心中已有了計較。鷹爺抬了抬下巴,示意錢掌櫃去處理。
錢掌櫃會意,整了整衣衫,快步走了出去。片刻後,他帶著一臉恰到好處的“為難”與最終“深明大義”混合的神色回到包廂。
“鷹爺,”錢掌櫃的聲音壓低,帶著一絲計謀醞釀時的興奮,“是雷知縣派來的一個書吏。說是鎮北那邊災民太多,沒吃沒住,傷員也無處安置,想…想請咱們醉仙樓發發善心,騰出地方來,暫時收容一下。”
鷹爺聞言,抬眼看向錢掌櫃,眼神中帶著詢問。
錢掌櫃連忙湊近一步,聲音更低,臉上是掩不住的精明:“鷹爺,我尋思著…這可是個送上門來的好機會啊!咱們正愁怎麼把那些捏著地契不肯鬆手的窮骨頭聚攏起來呢!他們現在走投無路,正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若是咱們此刻‘大發慈悲’,敞開大門,提供些吃食住處,先把人穩住,讓他們感恩戴德……”
他眼中閃過一絲貪婪:“到時候,酒足飯飽,感激涕零之時,再跟他們談地契的事,許諾給他們一條活路或者一點可憐的補償,豈不是水到渠成,事半功倍?總好過咱們派人一家家去找,費時費力不說,還容易惹人注意。”
他臉上露出“為難”被“大義”取代的表情,仿佛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我已經‘慨然應允’了!就說咱們醉仙樓雖是生意場所,但值此危難之時,東家心善,也願為知縣大人分憂,略儘綿薄之力,開樓賑濟。讓那書吏趕緊回去複命,說咱們這就把大堂騰出來,讓他們把人送過來便是!鷹爺,您看……”
鷹爺聽完,眼中閃過一絲讚許。他緩緩放下茶杯,嘴角那抹冷峭的弧度加深了,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漠然:“嗯,做得不錯。蒼蠅自己送上門來了,省得我們去撲。記住,彆真當自己是善堂。糧食給一點,吊著命,讓他們有力氣簽字畫押就行。重點是他們手裡那些地契。去吧,安排好,把戲做足,彆出岔子。”
“是,是!鷹爺英明!小的明白,絕不會誤了鷹爺的大事!這就去安排!”錢掌櫃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臉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和算計,仿佛已經看到大片的土地落入囊中。
包廂內再次恢複了安靜,隻剩下鷹爺獨自一人,目光依舊投向窗外那片陰沉的天地,仿佛在盤算著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能為他帶來多少意想不到的“收獲”。
錢掌櫃躬身退出了鷹爺所在的雅間,臉上那點因被打擾而生的不快早已被即將大獲豐收的興奮和精明算計所取代。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挺直了微牛的背,踱步穿過空曠的回廊,走向一樓的大堂。
往日裡這個時辰,醉仙樓的大堂本該人聲鼎沸。但此刻,因為天災,顯得異常冷清。隻有幾個夥計在無聲地擦拭著桌椅。空氣中依舊飄散著上等熏香混合著佳肴的餘味,隻是這香氣在此刻,卻仿佛成了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的誘餌。
錢掌櫃的目光掃過大堂,最終落在了櫃台後方那塊巨大的【醉臥雲端】牌匾上。
他心中冷笑:醉臥雲端?很快,就要有一群連立足之地都沒有的螻蟻,踏入這“雲端”了。不過,他們不是來享受的,而是來奉獻的。
他挺了挺胸膛,嘴角撇出一絲自得。雷知縣以為他錢某人轉性了?哼,不過是借他的手,把這些待宰的羔羊都聚攏到一處罷了。鷹爺的謀劃,豈是這些凡夫俗子能看透的?
“都彆閒著!”錢掌櫃清了清嗓子,對著幾個夥計喝道,“把大堂這些名貴桌椅先挪到後院廂房去!騰出地方來!再去後廚看看,準備些粗糧雜飯,還有,把前幾天剩下那些快要不新鮮的肉食也燉上!記住,量要做得足,看起來要像那麼回事!”
他又補充道:“一會兒縣衙會送一批遭了災的鄉親過來,暫時安置在咱們大堂。都給我拿出點‘熱情’來,彆耷拉著臉,嚇著了咱們的‘客人’!聽明白了沒有?”
“是,掌櫃的!”夥計們雖然有些詫異,但還是連忙應聲,手腳麻利地開始搬桌子、收拾場地。
雨坪鎮的衙門大堂,此刻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莊嚴肅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混亂與愁苦。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傷藥味、泥土的腥氣以及汗水和淚水混合的複雜氣味,揮之不去。地上鋪滿了臨時的草席和被褥,躺滿了在泥石流中受傷的鎮民,痛苦的**、壓抑的哭泣和焦灼的低語交織在一起,壓得人喘不過氣。
寧雲棲帶著阿妤,如同兩隻不知疲倦的燕子,穿梭在傷員之間。她們的發絲被汗水浸濕,粘在額角和臉頰,衣裙上也沾滿了汙漬和藥漬。一會兒是為斷臂的漢子重新檢查包紮,一會兒是給發燒的孩子喂下苦澀的湯藥,一會兒又安撫因失去親人而情緒崩潰的婦人。她們的身影,是這片愁雲慘霧中為數不多的亮色和希望。
角落裡,幾個受了輕傷,還能勉強坐起的鎮民低聲交談著。
“唉,這老天爺……真是要了咱們雨坪鎮的命了……”一個纏著頭的老者歎息道。“誰說不是呢。這雨一停,人是救出來不少,可這麼多人擠在這兒,又濕又熱,傷口最容易發膿了……”旁邊一個胳膊吊著的年輕人憂心忡忡。
“最怕的還是起了瘟疫啊……”老者聲音壓得更低,“往年也不是沒遭過水災,那時候……唉,可惜了……”“老伯是說唐門?”年輕人眼睛一黯,“是啊,以前咱們這地界兒,隻要有大災,蜀中唐門就會派人來,送藥施診,尤其是他們那防治‘瘴癘’的方子,一碗下去,管保災後無大疫。哪像現在……”“可不是嘛,”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帶著深深的惋惜,“可惜唐門一朝覆滅,那些神乎其技的醫術、救命的方子,怕是都失傳了……不然,咱們也不至於這般提心吊膽。”他們的議論聲雖低,但在相對安靜的間隙,還是隱約飄進了不遠處正在檢查傷情的雷知縣耳中,讓他本就緊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雷知縣踱步到寧雲棲身邊,看著她剛剛為一個孩子處理好傷口,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和焦慮:“寧老板娘,你停一停。”
寧雲棲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額角的汗珠,看向雷知縣布滿血絲的雙眼:“雷大人,怎麼了?”
雷知縣環視了一圈擁擠不堪的大堂,壓低聲音:“老板娘,你也看見了,這衙門裡……傷員越來越多,都快沒下腳的地方了。吃喝拉撒都在這方寸之地,空氣汙濁不堪。眼下雨停了,天氣一回暖,我擔心……擔心會生出疫病來啊!”
“瘟疫”兩個字像一塊巨石壓在心頭,他沒敢大聲說出來,怕引起恐慌,但那份恐懼卻是實實在在的。
寧雲棲聽著遠處傳來的關於唐門的議論,又看了看雷知縣焦灼的神情,心中了然。她點了點頭,臉色同樣凝重:“大人所慮極是,災後防疫,刻不容緩。”
她稍作停頓,語氣中帶著一絲讓人稍安的沉穩:“不過,大人或許可以稍緩憂心。昭臨已經在客棧那邊準備了。”
“哦?許公子他?”雷知縣眼中閃過一絲詢問。
“嗯,”寧雲棲沒有多解釋,隻是說道,“他正在客棧後廚熬藥,說是能應對災後這種濕熱環境,防止病氣滋生的方子。稍後第一批湯藥就會送來,給大夥兒都喝上一碗,衙門內外也會用藥水灑掃,應該能起點作用。”
聽到有藥物支持,雷知縣稍稍鬆了口氣,但看著眼前的人潮,依舊憂心忡忡:“有藥是好,可這麼多人擠在一起,終究不是辦法。”
“我明白。”寧雲棲立刻接話,“總在衙門確實不行。這樣吧,雷大人,若您信得過,我的江湖門客棧地方還算寬敞,後院廂房也能騰出不少。另外,鎮口的‘望山茶樓’也是我的產業,樓上雅間和庫房整理一下,也能安置些人。”
她看著雷知縣,眼神真誠:“客棧和茶樓那邊,可以接收一部分傷勢相對穩定,或是需要安靜環境的老弱婦孺。食宿我們來負責。這樣既能分流衙門這邊的壓力,讓重傷員得到更好照料,也能降低人員密集帶來的風險。”
雷知縣聞言,眼中瞬間爆發出光彩,那是絕望中看到希望的光芒。他激動地抓住寧雲棲的手臂(隨即意識到失態,又鬆開),聲音都有些顫抖:“寧老板娘!你這……你這真是……真是雨坪鎮的大恩人!本官……本官替全鎮百姓,謝、謝過老板娘!”說著便要作揖。
寧雲棲連忙避開,扶住他:“雷大人快彆如此。雨坪鎮是大家的家,如今遭此劫難,互相扶持是應該的。您快安排人手吧,我們也好儘快將人轉移過去,早一刻安頓下來,就少一分風險。”
“對對對!說得對!”雷知縣連連點頭,仿佛注入了一劑強心針,立刻轉身,開始大聲協調人手,安排傷員的分流和轉移事宜。衙門內沉滯的氣氛,似乎也因這一決定而流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