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6日星期二
鬨鐘在七點鐘響起時,我把臉埋進潮濕的枕頭裡。嶺南八月的晨霧正從鋁合金窗縫裡鑽進來,在瓷磚地麵洇出一片片暗漬。這是連續第三十六個在工廠宿舍度過的周末,牆上的掛曆停留在"8月15日周一",被電風扇吹得嘩啦作響。
床簾外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下鋪的阿傑昨夜又去網吧通宵,鍵盤敲擊聲曾在淩晨兩點穿透我的耳塞。我數著天花板上晃動的光斑,那是對樓玻璃幕牆反射的陽光,像一條永遠遊不出魚缸的金魚。手機屏幕亮起又熄滅,朋友圈裡滿是"說走就走的旅行"九宮格,而我的運動鞋還沾著上周加班時濺的機油。
十點半終於決定起床,泡麵的熱氣在黴斑點點的牆壁上畫出短暫的彩虹。打開筆記本電腦,《海上鋼琴師》的畫麵定格在1900凝視舷梯的瞬間——這個從未下過船的鋼琴師,此刻竟與困在六平米宿舍的我產生奇妙共鳴。鼠標滑過收藏夾裡的"川西自駕攻略",最後停在美團外賣的"滿20減8"活動頁麵。
老式吊扇在頭頂畫著永不停歇的圓圈,把我的影子切割成碎片。牆角的綠蘿又黃了一片葉子,這已經是本月第三次修剪。忽然想起去年生日時,前女友說"等你學會養植物,我們就去領養一隻貓"。現在貓罐頭還在儲物櫃最深處,而她的微信頭像早已換成婚紗照。
手機在1517分震動,是老家母親的語音:"隔壁王嬸女兒考上教師編了,你什麼時候..."我按下免提,任那些帶著鄉音的叨念消散在電風扇的轟鳴裡。窗台上的玻璃罐裡,存著今年第23枚硬幣——這是第23次掛斷母親的電話。
四點半突然暴雨,雨點砸在鐵皮屋頂上如同鼓點。我趴在窗邊看樓下積水迅速漫過台階,三隻流浪貓在配電房下縮成毛團。它們讓我想起技校時養的那隻狸花貓,畢業那天它追著火車跑了三百米,最後消失在揚起的塵埃裡。
當第六次拒絕阿傑的"開黑邀請"後,我終於在七點半換上了那件領口微卷的藍襯衫。出門時暴雨初歇,積水倒映著霓虹燈的碎片,像撒了一地的彩色玻璃渣。工業區的路燈總是壞一半,在明暗交界處,我看見自己二十七年的人生正斑駁地鋪展。
朋友阿健的出租屋在三公裡外的城中村。穿過十二道晾衣繩組成的"防空網"時,一盆綠蘿的水滴正好落在眉心。阿健打開門時,火鍋的熱氣瞬間模糊了他的眼鏡:"就知道你會來,鴛鴦鍋特意留了半鍋清湯。"桌上散落著我們去年在車展偷拍的車模照片,邊角已經泛黃。
"聽說你徒弟轉崗了?"阿健涮著毛肚突然問。蒸汽氤氳中,我想起三天前小李離開時塞給我的筆記本,扉頁上寫著:"謝謝師傅教我的27個開機技巧"。原來有些告彆,早在日常的點滴裡埋下伏筆。
回去的路上,阿健堅持要送我到地鐵站。經過那家倒閉的奶茶店時,他突然說:"其實我老婆上周回娘家了。"潮濕的夜風裡,我們並排坐在鏽跡斑斑的欄杆上,看月亮從塔吊後麵升起。這是認識十三年來,他第一次在我麵前提到婚姻。
"你記不記得技校鉗工比賽?"他忽然笑起來,"你把錘頭淬火時搞錯了溫度,結果敲彎了三根鋼條。"月光照亮他眼角的細紋,那些我們曾以為永遠不會到來的滄桑,早已在歲月裡悄然生長。
零點的地鐵空蕩蕩的,車廂連接處的玻璃映出兩個疲憊的中年男人。阿健的背影消失在b出口時,我摸出兜裡的硬幣,輕輕投進了乞丐的搪瓷碗——這是今天第24枚硬幣,也是第一次沒有讓它掉進玻璃罐的清脆回響。
淩晨一點,宿舍的吊扇仍在轉動。我打開筆記本,在"8月16日"下麵寫下:"原來最艱難的不是出發,而是承認自己需要陪伴。"窗外的月光終於爬上窗台,照亮了那盆奄奄一息的綠蘿——明天該給它換個大點的花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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