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扶風商會百餘米的一處街道拐角。
李唐負手而立,遠遠地凝視著那座在規整、簡約的沙州新城中顯得格格不入的“扶風商會”宅邸。
它就像是一塊精美但異質的補丁,打在了一件嶄新的、由現代工業美學織就的素色長袍上,刺眼且充滿了不祥的預兆。
他親手設計的這座新城,每一條街道的寬度,每一個坊區的劃分,每一棟建築的高度和風格,都遵循著效率、實用和秩序的原則。其目的,就是要從物理空間上,潛移默化地抹去舊時代那種等級森嚴、階層固化的社會烙印。
然而,眼前的“扶風商會”,卻用它那飛簷鬥拱、雕梁畫棟的張揚姿態,無聲地宣告著一種舊秩序的頑固與回歸。
這不僅僅是一棟建築,這是一個政治符號。它代表著以郭氏家族為首的中原氏族,正在試圖將他們的影響力,連同他們的生活方式和特權思想,重新植入這片被李唐視為“新世界”的土地。
李唐的目光平靜如水,但思維卻如同一台高速運轉的精密儀器,飛速地分析著眼前的局勢。
郭昕是他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這位百戰老將不僅是安西軍魂的象征,更是他用來團結大唐舊有進步勢力,以及未來與中原朝廷博弈的重要一環。
李唐需要郭昕的威望和人脈,來為西北王府爭取寶貴的發展時間,並充當抵禦中原世家向西北滲透的第一道防火牆。
儘管唐憲宗李純找不到他冒充皇室宗親的確鑿證據,但假的終歸是假的。李純隻不過是利用他打敗吐蕃人的威望來增強朝廷對地方藩鎮的震懾力,為朝廷向地方收權鋪路。
根基薄弱,是李唐當前繞不過去的一塊短板。
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他默許了郭氏子弟引入家族勢力,利用中原世家的商業渠道來活躍西北的經濟。
這是一種政治上的妥協,也是一種“養魚”的策略。
隻不過,每一條魚不能長得太大,更不能試圖跳出魚塘,甚至汙染整個水源。
扶風商會肆無忌憚的擴張之舉,已經觸及了李唐心中的底線。它所彰顯的,已經不是單純的商業實力,而是在西北王府立下的規則反複橫跳。
就在李唐沉思之際,扶風商會那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緩緩打開。
一隊人馬從中魚貫而出。
為首的是一名身材高大、鷹鼻深目的粟特商人。他穿著一身華麗的波斯風格錦袍,頭戴纏頭巾,腰間掛著一柄鑲嵌寶石的彎刀,神情倨傲,顧盼之間流露出一股久居人上的氣勢。
跟在他身後的,除了幾名同樣作粟特打扮的隨從外,還有十餘名精壯的漢子。
這些漢子雖然穿著商會護衛的服色,但他們站立的姿態、警惕的眼神,以及行走間隱隱形成的護衛陣型,都暴露出他們絕非普通的商隊護員。那是一種隻有在生死沙場反複磨礪過的士卒才會具備的悍勇特質。
李唐的瞳孔驟然一縮。
這些護衛,他一眼就能認得出來,他們身上有安西軍老卒的影子!
雖然他們刻意收斂了氣勢,但那種深入骨髓的彪悍與沉凝,是偽裝不出來的。
郭昕竟然將自己麾下最精銳的親兵,派來給一個粟特商人充當保鏢?
不,不對!
李唐瞬間否定了這個想法。
郭昕對安西軍的掌控力和袍澤之情,絕不會允許他做出如此自毀長城的事情。
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些老卒因為年齡和傷病退出現役後,被郭家的什麼人,安排進扶風商會,成為了這個商會的商團護衛。
這問題的性質,就完全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