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上旬,東京汴梁,紫宸殿夏初的晨光透過高大的雕花木窗,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投下斜長的光影。蟠龍金柱間,龍涎香的氣息嫋嫋浮動,卻驅不散殿宇深處彌漫的壓抑。宋徽宗趙佶斜倚在寬大的龍椅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的玉圭,眉宇間凝結著揮之不去的倦怠與一絲深藏的驚悸。那場梁山泊的噩夢,雖已過去數年,冰冷的刀鋒仿佛仍貼在頸側。
殿中群臣垂手肅立,鴉雀無聲,隻有袍服摩擦的細微窸窣。空氣緊繃如弦,目光的暗流在幾位重臣之間無聲交彙。
“陛下——!”
一聲嘶啞悲憤的哭嚎驟然撕裂了沉寂!太尉高俅猛地從班列中撲出,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磚之上,額頭觸地有聲。他高舉著一份染著大片暗褐、邊緣似被火燎過的布帛,聲音因極致的痛苦與憤怒而扭曲變形:“臣弟……臣弟高廉,高唐州知府……已於十餘日前,慘遭梁山泊賊首王倫梟首示眾!城池被攻破,府庫被洗劫一空,寸縷不留!此乃駭人聽聞的滔天之罪!是對朝廷綱紀的踐踏,對陛下天威的猖狂挑釁啊!”淚水混著額頭的微汗,在他保養得宜卻因悲憤而猙獰的臉上縱橫。
“什麼?!”宋徽宗如同被針紮般猛地從龍椅上彈起,臉色瞬間褪儘血色,身體不受控製地晃了一晃,兩旁的內侍慌忙上前攙扶。又是梁山泊!又是王倫!這個名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他脆弱不堪的神經。金沙灘的屈辱、刀鋒的森寒、水泊的浩渺……無數破碎恐怖的畫麵瞬間湧入腦海,讓他心膽俱裂,幾乎窒息。“王倫……他……他竟敢……攻破州府?殺朕命官?!”皇帝的聲音尖利而顫抖,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惶。
高俅再次重重叩首,額上已現青紫:“千真萬確,陛下!臣弟忠心耿耿,鎮守一方,卻落得身首異處!府庫乃一州之命脈,竟被賊寇席卷!此仇此恨,不共戴天!臣泣血懇請陛下,即刻發天兵,蕩平梁山,將那逆賊王倫及其黨羽挫骨揚灰,以正國法,以慰忠魂!”他猛地抬起頭,血紅的眼睛如同餓狼,死死盯住站在文臣班列前端的王黼,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刻骨的怨毒:“然而!如此驚天巨變,按律地方必有八百裡加急飛報中樞!可臣在樞密院、兵部遍查卷宗,竟無隻字片語提及高唐州失陷!若非臣在河北的心腹,拚死殺出重圍,身負重傷將此血書密報送至臣手,臣弟之冤,朝廷之辱,陛下……竟至今仍被蒙在鼓裡!是何人?究竟是何人如此膽大包天,竟敢隱瞞軍情,阻塞聖聽?!”
這誅心之問,如同驚雷炸響!滿朝文武皆驚,目光齊刷刷聚焦於當朝太傅、領樞密院事王黼。
王黼富態的臉上掠過一絲極細微的波動,旋即恢複如常。他整了整緋色官袍的袖口,從容出班一步,對著禦座躬身,聲音平穩中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與委屈:“高太尉此言,實令臣惶恐萬分!臣蒙陛下信任,忝掌樞密,日夜操勞,唯恐有負聖恩。高唐州之事,或有地方驛路不暢,奏報遲延;或是公文積壓於沿途州縣,尚未送達中樞。天下州府軍情文書浩如煙海,臣雖夙夜匪懈,亦難免有百密一疏之時。此乃臣一時失察之過,請陛下降罪責罰。”他輕描淡寫,將“刻意隱瞞”的滔天罪名,悄然轉化為“驛路不暢”、“公文積壓”、“百密一疏”的輕飄飄過失,自己隻擔了個“失察”的帽子。
“一時失察?公文積壓?王黼!你……”高俅氣得渾身發抖,指著王黼的手指如同風中的枯枝。他心知肚明,王黼定是為了維護他那粉飾出來的“太平盛世”景象,才刻意壓下這驚天噩耗。如今被他當庭撕破臉皮,竟還如此狡辯!
王黼的辯解如同在滾油中潑入冷水,瞬間引爆了整個朝堂!
“陛下!”樞密使童貫須發戟張,一步踏出,聲若洪鐘,帶著久曆沙場的殺伐之氣,“高太尉所奏,字字泣血!梁山賊寇猖獗至此,攻州破府,殺官劫庫,形同造反!此獠不除,國無寧日!此乃心腹大患,若不趁其根基未穩,以雷霆萬鈞之勢剿滅之,待其羽翼豐滿,必成燎原之火,動搖國本!臣請陛下速發天兵,犁庭掃穴!臣雖老邁,願親提西陲勁旅,踏平水泊,獻賊酋首級於闕下!”童貫的強硬表態,如同戰鼓擂響。依附高俅的文官等人,以及軍中一係的將領,紛紛出班,群情激憤:
“臣附議!此等巨寇,必須剿滅,以儆效尤!”
“陛下!不可再姑息縱容!當效太祖太宗,以武止戈!”
“請陛下速發大軍,蕩滌妖氛!”
另一邊,權宦李彥尖利的嗓音立刻響起,針鋒相對:“童樞相、高太尉稍安勿躁!發兵?談何容易!如今國庫艱難,北有強遼磨刀霍霍,西陲夏人亦不安分。征調大軍十萬,糧秣何來?軍械何來?千裡轉運,耗費何止百萬?此等巨耗,徒傷國脈!依老奴愚見,不若招安!許其高官厚祿,賜其錢糧土地,化匪為兵,驅狼吞虎!既能彰顯陛下如天之仁德,又可消弭兵禍於無形,豈非上善之策?何苦勞民傷財,興此無名之師?”李彥的話,代表了宮中一部分宦官和隻求苟安、不願生事的官員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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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安?”
一直閉目養神,仿佛置身事外的太師蔡京,此刻緩緩睜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他並未提高聲調,但平淡的話語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壓,瞬間蓋過了殿中的嘈雜。他目光如古潭深水,緩緩掃過李彥和王黼,嘴角牽起一絲極淡、卻令人心頭發寒的嘲諷:
“李公公倒是宅心仁厚。隻是……上一次宗澤宗主動前去招安,結果如何?諸公莫非都忘了?不僅將朝廷體麵踐踏於地,更引得宗澤那老兒在朝堂之上,指斥公卿,咆哮君前,狀若瘋癲!其狂悖無禮之態,猶在眼前!招安?”蔡京冷哼一聲,聲音陡然轉冷,如同金鐵交鳴,“不過是養癰遺患,徒留千古笑柄!此等反複無常、凶頑成性、藐視天威的巨寇,唯有——”他斬釘截鐵,一字一頓,“剿!滅!一!途!”
蔡京的話,如同定海神針,又似冰水澆頭。他不僅點明了招安失敗的前車之鑒,更借宗澤之事,影射了當時支持招安政策的政敵,徹底堵死了“招安”這條看似省力的退路。殿中主張招安的聲音,瞬間被這冰冷的威壓碾得粉碎。李彥張了張嘴,終究沒敢再出聲。
龍椅上的宋徽宗,此刻心亂如麻,臉色在蒼白與驚惶之間反複變幻,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剿……剿匪……”他喃喃自語,眼神渙散,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恐懼,“可……可那梁山賊寇凶悍絕倫啊!呼延灼……多少名將,多少精兵……都折在了那八百裡水泊?三次!整整三次征討!損兵折將,耗費錢糧無算……朕……朕想起來就……”他下意識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脖頸,仿佛那冰冷的觸感從未消失。三次慘敗,尤其是自己身為九五之尊竟被草寇劫持的奇恥大辱,讓他對“梁山”二字產生了近乎本能的恐懼。
王黼敏銳地捕捉到了皇帝的恐懼,立刻上前一步,語氣“懇切”而“沉重”:“陛下聖明燭照!非是臣等畏戰,實乃梁山賊寇盤踞八百裡煙波浩渺之地,港汊縱橫,蘆蕩密布,地利之險,天下罕有!賊首王倫,狡詐如狐,心狠手辣,麾下亡命之徒嘯聚,皆是以一當百之輩。強行進剿,勞師遠征,勝敗實在難料!若……若再有閃失,損及國威,動搖天下臣民之心,其後果……臣……臣實不敢想啊!不如……暫緩雷霆,徐圖良策,或待其內訌,或尋其破綻,方為萬全之策……”他試圖用“後果不堪設想”、“動搖民心”這樣沉重的字眼來加深皇帝的恐懼,迫使其退縮。
“暫緩?!徐圖良策?!”
高俅如同受傷的猛獸,目眥欲裂,猛地從地上爬起,血紅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死死瞪著王黼:“王黼!我兄弟高廉的屍骨未寒!高唐州府庫的錢糧,此刻正堆在梁山的賊窩裡!那幫無法無天的賊寇,正踩著我大宋州府的廢墟耀武揚威!你還要陛下等?!等到那王倫帶著他的賊兵,打到這東京汴梁的宣德門下嗎?!陛下!”他轉向禦座,聲音泣血,“賊寇氣焰之所以如此囂張,正是因為我朝廷屢屢退讓,示敵以弱!此等血仇國恥,必須用雷霆之火,用賊寇之血,方能洗刷!萬萬不可再猶豫了!”
“陛下——!”
童貫洪鐘般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知道必須給這個優柔寡斷的皇帝一個無法抗拒的理由:“老臣深知陛下憂國憂民,顧慮重重!然則,此一時彼一時也!老臣正有緊要軍情,需即刻啟奏陛下!”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激動與“忠誠”:“經老臣殫精竭慮,多方斡旋,北地新崛起的金國皇帝,已正式遣使與我大宋訂立盟約!兩國約為兄弟之邦,共擊暴遼!盟書已簽,金主完顏阿骨打親口允諾,隻要我大宋雄師於邊境牽製遼國南京道幽州)之主力,金國鐵騎將長驅直入,直搗遼國上京、中京!陛下!此乃百年未有之機遇!是收複燕雲十六州,告慰太祖太宗在天之靈,成就千秋偉業,重振大宋國威的曠世良機啊!”
“金國……盟約……收複燕雲?!”
童貫的話,如同在死水般的朝堂投入一塊萬鈞巨石!收複燕雲!這是自太宗北伐失敗後,曆代大宋帝王魂牽夢縈、卻遙不可及的夢想!是足以彪炳史冊、超越前代帝王的蓋世功勳!宋徽宗的眼睛瞬間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疲憊和恐懼被巨大的、名為“青史留名”的渴望瞬間驅散。與這“千秋偉業”相比,梁山泊似乎又變回了那個疥癬之疾。
童貫趁熱打鐵,聲音更加激昂,充滿了煽動性:“陛下!金國既已成為我大宋堅實的盟友,北疆壓力,將蕩然無存!我大宋從此再無後顧之憂!值此千載難逢之際,若不傾舉國之力,先剿滅梁山這心腹之患,廓清肘腋之憂,更待何時?!老臣為此金宋盟約,嘔心瀝血,日夜焦思,白了多少頭發!所為者何?正是為了替陛下、替大宋掃清這最後的障礙,奠定這萬世不朽之基業啊!陛下!若因區區水窪草寇,貽誤此等收複河山、光耀祖宗、重振國威的千秋偉業,老臣……老臣死不瞑目!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請陛下聖裁!”他聲情並茂,最後一句更是如同重錘,敲在皇帝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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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複燕雲”、“千秋偉業”、“廓清肘腋”、“當斷不斷”……童貫描繪的壯麗藍圖,蔡京“唯有剿滅”的冰冷定論,高俅泣血控訴的切骨之仇,以及內心深處對“名垂青史”的熾熱渴望,終於徹底壓倒了王黼、李彥的“國庫艱難”論和皇帝自身對梁山戰力的深深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