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西門洞內，震耳的金鐵交鳴聲終於被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取代。林衝的丈八蛇矛穩穩停在索超喉前三寸，矛尖寒光映照著他血汙遍布、須發戟張的臉。數處傷口正汩汩冒血，浸透了那身象征大名府正牌軍身份的殘破戰袍。腳下是倒伏的親隨屍體和碎裂的兵刃。力戰至此，油儘燈枯，連那柄曾令敵膽寒的金蘸斧也沉重得幾乎脫手。
“索提轄，事已至此，何必徒勞？”林衝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歎惋。他欣賞索超的勇猛與忠直，如同看到昔日那個在東京汴梁恪儘職守的自己。
索超環顧四周，城門洞內外，梁山的杏黃旗獵獵作響，精銳騎兵已完全控製局麵，昔日同袍非死即降。遠處城內，喊殺聲漸歇，唯餘梁山大旗在風中招展。一股悲涼與巨大的荒謬感湧上心頭——他這堂堂大名府正牌軍，為守護城池浴血奮戰，而他所效忠的留守相公梁中書，早已棄城而逃，留他獨自麵對這必死之局！這正牌軍的身份，此刻成了天大的諷刺！
“豹子頭……休得多言！”索超嘶啞著，強提一口氣，試圖再舉金蘸斧，卻隻引得臂上傷口崩裂，鮮血順著斧柄淌下，“索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唯有一死！要殺便殺！”他口中喊著忠義，心中卻有一絲裂隙在蔓延——為誰儘忠？為那棄他如敝履的梁中書嗎？
“索提轄！”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王倫在武鬆、盧俊義、石秀、蔡福、蔡慶等人的簇擁下，穿過彌漫血腥硝煙的城門洞，來到近前。他目光如炬，直視索超：“索提轄忠勇，河北聞名。然今日之敗，非戰之罪，更非你之過！你捫心自問，你以死相搏，守護的究竟是這大宋江山黎庶，還是那隻顧自己逃命、視你這正牌軍如草芥的梁中書？”
王倫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入索超的心。梁中書那張倉惶逃竄、隻顧呼喊“護我”的臉，與兵馬都監李成強令他斷後時那不容置疑的命令，清晰地浮現眼前。一股憋屈的怒火在胸中翻騰，幾乎要壓過身體的劇痛。
石秀上前一步，他雖傷重，眼神卻銳利如鷹，指著索超身上的傷口和滿地屍體，厲聲道：“索超！看看你流的血！再看看你身邊倒下的弟兄！你為他們效死的梁中書，此刻在哪裡？他恐怕已逃出東門，想著如何去東京請功，把丟失城池、損兵折將的罪責，統統推到你這位‘斷後不力’的正牌軍頭上！你這身官皮，你這點俸祿，在他們眼中，不過是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是推卸罪責的替罪羊！你這正牌軍，在他們眼裡，值個鳥！”
石秀的話字字如刀，血淋淋地剖開了那層名為“忠義”的遮羞布，直指索超“正牌軍”身份背後的淒涼現實。索超想起平日裡梁中書克扣軍餉、任人唯親的嘴臉，想起李成、聞達等將門子弟的跋扈，想起底層士卒的困苦與怨言，再想到自己這正牌軍，空有勇力，卻始終在權貴夾縫中掙紮。他緊握斧柄的手，因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指節發白。那支撐他死戰到底的信念，正在這殘酷的質問下劇烈動搖。
林衝適時收回了蛇矛，沉聲道：“索超兄弟，林衝昔日也曾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比你更信那‘忠君報國’四字。可結果如何？高俅父子構陷，無處容身！這朝廷，這官場，早已是奸佞當道，忠良難存！你一身本事，滿腔熱血，難道真要為了那昏聵的朝廷和棄你如草芥的狗官，白白葬送在這汙濁的城門洞裡？值得嗎？你一個正牌軍，在他們眼中，真比得上蔡太師府上的一條看門狗嗎？”
“不值得！”李逵提著滴血雙斧，瞪著銅鈴大眼吼道，“俺鐵牛不懂那些彎彎繞，隻知道那梁中書和他手下的狗官，沒一個好東西！俺們在梁山，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替天行道，專殺貪官汙吏，護佑窮苦百姓！索超！是條漢子就跟俺們上山，一起砍他娘的！豈不比給狗官當個受氣憋屈的正牌軍痛快萬倍！”
李逵的話粗魯直白，卻帶著一股令人血脈賁張的野性力量。蔡福也上前一步，這位曾是大名府兩院押牢節級的鐵臂膊，眼神複雜地看著索超：“索提轄，我兄弟二人，也曾是大名府的官差。可親眼所見，親身所曆，這官府的黑暗、權貴的齷齪，早已寒透了心！今日救盧員外、石秀兄弟，反了這鳥官，正是看透了這世道！梁山泊上，聚的是被逼無奈的好漢，行的是匡扶正義的大事！提轄一身好武藝，何不棄暗投明？在這朝廷裡，你這正牌軍，永無出頭之日！”
眾人的話語，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索超的心房之上。他想起自己出身行伍，靠著一刀一槍、悍不畏死才搏得個“急先鋒”的名號和這“正牌軍”的職位，本以為能憑本事報效國家，光耀門楣。可現實呢？處處受製於權貴，功勞被冒領，苦勞無人知，這身官皮並未帶來真正的尊重。梁中書此次棄城，自己這斷後的正牌軍力戰被俘，朝廷會如何定論？恐怕正如石秀所言，“失職戰敗”的罪名早已寫好！家人必受牽連！一股徹骨的寒意伴隨著滔天的憤怒，瞬間淹沒了他。他為之搏殺、為之效命的“正牌軍”身份，此刻成了最大的恥辱和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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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索超仰天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悲吼，充滿了無儘的屈辱、憤怒與絕望。這吼聲震動城垣，連梁山士卒也為之側目。吼聲過後，是死一般的寂靜。索超魁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著，仿佛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良久，他猛地低下頭，血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地上那件被血汙浸透、象征著他過往所有榮耀與信念的——大名府正牌軍的官服號坎！那刺目的猩紅和殘存的徽記，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身份的象征，而是無儘的諷刺和恥辱的烙印！
“嗬……嗬……”索超喉嚨裡發出怪異的聲響，他緩緩地，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鬆開了緊握金蘸斧的手。沉重的金蘸斧“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濺起幾點火星和塵土。
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俯身，用那雙布滿老繭和血汙的大手，狠狠抓住了自己身上那件殘破的正牌軍號坎衣襟！
“嗤啦——！”
一聲刺耳至極、仿佛靈魂也被撕裂的布帛破碎聲響徹城門洞！
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索超竟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將身上那件象征他官身、曾視若身份證明的正牌軍號坎，從領口到腰間，生生撕成了兩半！布帛撕裂的聲音，如同他心中那名為“忠君報國”的堅固信仰轟然崩塌。
染血的碎布被他如同丟棄世間最肮臟之物般，狠狠摜在地上，又用沾滿血汙泥濘的靴底，發瘋似地踐踏上去！他要將這身束縛他、欺騙他、最終拋棄他的官皮，徹底踩進泥裡！
他抬起頭，臉上再無半分猶豫彷徨，隻剩下一種破釜沉舟、斬斷一切的猙獰與快意。他目光掃過王倫、林衝、武鬆、石秀……這些剛剛還是生死仇敵的梁山好漢，最終定格在王倫臉上。他張開乾裂的嘴唇，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滾燙的胸腔裡迸發出來，帶著血與火的決絕：
“王倫哥哥！朝廷無道，奸佞橫行！索超今日方知，這身官皮，這點俸祿，連同那‘忠義’二字，都他娘喂了狗了！這條命，是梁山兄弟手下留情撿回來的！從今往後，索超願隨哥哥上山，執鞭墜鐙，赴湯蹈火！殺儘天下不公，斬絕世間奸邪！若有二心，天誅地滅，教我萬箭穿心而死！”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這不僅是投降，更是一個被朝廷體製徹底背叛的正牌軍，在絕境中用血與火完成的悲壯蛻變！是“急先鋒”索超，斬斷過往，向腐朽朝廷發出的最猛烈宣戰！
王倫眼中爆發出激賞的光芒，他大步上前，親手扶住搖搖欲墜卻挺直脊梁的索超：“好！好兄弟！索超兄弟肯棄暗投明，撕此濁世官袍，入我梁山共襄義舉，實乃我山寨之幸！天下受苦百姓之幸！快！扶索超兄弟下去，好生醫治！”
早有準備好的擔架上前，幾個精壯嘍囉小心翼翼地將索超抬起。索超躺在擔架上，望著城門口那片被硝煙熏染卻豁然開朗的天空，胸中那股積鬱多年的憋悶之氣，仿佛隨著那聲嘶吼和撕裂的官袍，徹底宣泄了出去。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血腥氣的輕鬆與決絕，充斥了他的胸膛。造反？對，就是造反！這身正牌軍的皮不要也罷！這腐朽透頂的朝廷，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世道，早該反了！
林衝看著索超被抬走，眼中滿是欣慰與共鳴。他知道，梁山泊又添了一員真正能征慣戰、心誌如鐵的虎將！這“急先鋒”的悍勇，日後必為梁山擎起一片天！索超今日撕碎的，不僅是那身官服，更是無數被這腐朽體製所困之人的枷鎖。
此時，盧俊義府邸前的廣場上，已彙聚了此戰的主要頭領和精銳士卒。索超被俘並撕袍歸順的消息迅速傳開，更添了勝利的喜悅和一份沉甸甸的象征意義。看著眼前這群情激昂、氣勢如虹的場麵，王倫心潮澎湃。救盧俊義、破大名府、收索超、得蔡氏兄弟，梁山泊的根基從未如此雄厚，聲威從未如此煊赫！
他深知，打破大名府，震動河北，擒殺依附權貴的李固，收降朝廷正牌軍索超，這已不是尋常草寇所為，而是向整個大宋王朝亮出了鋒利的獠牙！東京城裡的道君皇帝趙佶，太師蔡京，太尉高俅，童貫……這些高高在上的權貴們，絕不會再視梁山為疥癬之疾。更猛烈、更殘酷的圍剿，必如狂風暴雨般襲來。
然而，王倫環顧左右：浴血重生的玉麒麟盧俊義，剛烈如火的拚命三郎石秀，沉穩如淵的豹子頭林衝，勇冠三軍的九頭獅子杜壆，疾惡如仇的行者武鬆，寶刀未老的雙刀頭陀廣惠，赤膽忠心的鐵臂膊蔡福、一枝花蔡慶，還有那殺神般的黑旋風李逵、喪門神鮑旭、沒麵目焦挺、八臂哪吒項充、飛天大聖李袞……如今，又添了這撕袍明誌、悍勇絕倫的前正牌軍——急先鋒索超！
這些兄弟，哪一個不是頂天立地的豪傑？哪一個不是被這世道逼得走投無路？哪一個胸中不燃燒著對不公的怒火？有此肝膽相照、生死與共的兄弟同心，有此替天行道、為民請命的信念凝聚，縱使前方是刀山火海，萬丈深淵，又有何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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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位兄弟！”王倫的聲音清朗，壓過場中的喧嘩，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大名府已破，盧員外、石秀兄弟脫難，索超兄弟棄暗投明！此乃天佑我梁山，壯我義軍聲威！”
他停頓片刻，目光掃過一張張激動而堅毅的麵孔，語氣陡然變得激昂而凝重：“然則，我等今日之舉，已如驚雷炸響於東京龍庭！那趙家天子，蔡京、高俅等一乾奸佞，必視我梁山為心腹大患！更大的風雨，更凶險的惡戰，就在眼前！諸位兄弟，可怕了麼？”
“不怕！”
“替天行道，死有何懼！”
“與哥哥同生共死！”
“殺儘貪官，推翻趙宋！”
山呼海嘯般的回應衝天而起，震散了城頭的硝煙，直衝雲霄！每一個聲音都充滿了無畏的勇氣和堅定的信念。
王倫重重頷首，眼中閃爍著智慧與決斷的光芒：“好！傳我將令：一、即刻清點府庫錢糧，賑濟城中受戰火波及的窮苦百姓，收攏願隨我上山者。二、妥善救治此戰所有傷員，無論是自家兄弟還是降卒！三、由盧俊義、石秀、蔡福、蔡慶兄弟，速速處理盧府產業，能帶走的帶走，帶不走的散與百姓！四、杜壆、林衝兄弟，整肅軍紀，清點戰果，收編願降官軍，由索超兄弟協助安撫待其傷愈）。五、武鬆、廣惠、李逵、鮑旭、焦挺、項充、李袞，率精銳分守四門，加強戒備，防止朝廷援軍突襲！六、其餘人等，速速休整，隨時聽令！”
一道道命令清晰明確，迅速傳達下去。整個梁山大軍如同一架精密的機器，在王倫的指揮下高效運轉起來。劫富濟貧，收攏人心，整軍備戰，一切都顯得有條不紊。
王倫最後望向西方，那是東京汴梁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寒潭。他心中默念：“暴風雨，來吧！就讓這大名府的烈火，點燃這北地燎原之勢！梁山之路，雖九死其猶未悔！替天行道，就從今日始！”他仿佛看到，那麵沾滿英雄血的“替天行道”杏黃大旗，正指引著這支由無數被壓迫靈魂彙聚而成的鐵流，衝破一切黑暗，奔向一個未知卻充滿希望的未來。而前正牌軍索超那撕碎官袍、決絕歸順的身影，正是這滾滾洪流中，最嘹亮、最悲壯、也最充滿力量的一聲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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