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長風在碎石上走著,營地裡的咳嗽聲不絕於耳,像一把鈍刀,在他的耳膜上割來割去。幾個士兵圍坐在篝火邊,用一口從洗劫的村子裡撿來的鏽鐵鍋煮著野菜。這一幕,突然讓他想起太祖年間衛所製的輝煌時期。那時,士兵們“三分守城,七分屯種”,每個營地都有自己的屯田。炊煙嫋嫋,連鍋鏟碰撞的聲音都透著安穩。可現在呢?營牆上“萬曆通寶”的字樣在暮色中若隱若現,就像這個王朝的命運。他們連填飽肚子的米糧都成了奢望。
他蜷縮在營帳的角落裡,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佩刀上磨損的雲紋。這把刀,還是三年前剿匪立功時得到的賞賜。如今,刀鞘上的牛皮已經開裂,就像他那搖搖欲墜的信念。“我當初怎麼就鬼迷心竅了呢?”這句話在他心裡翻來覆去,每想一次,都帶著一股鐵鏽味。
記憶瞬間回到陳武宣讀聖旨的那一天。陳武邁著四方步,大搖大擺地走進來,臉上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好像自己已經站在了權力的巔峰。他手裡捧著的聖旨,燙金的字跡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本該莊嚴肅穆,此刻卻和陳武的姿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怎麼看怎麼刺眼。蕭長風呆呆地站在原地,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到頭頂。直到這時,他才如夢初醒,看清了自己在這複雜的官場權力博弈中,到底處於什麼地位——不過是一顆任人擺布的小棋子罷了。
明朝現在的官場,官員選拔體係那叫一個混亂。科舉之路被捧上了天,武備卻被冷落一旁。文官集團靠著八股取士,牢牢把持著朝堂的話語權。像陳武這種人,肚子裡沒多少墨水,整天琢磨的都是怎麼攀附權貴、溜須拍馬,靠著阿諛奉承爬上高位,占據要職。蕭長風心裡滿是憤懣,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張居正改革的時候。那時,張居正推行考成法,一心想要整頓混亂的吏治。考成法明確規定了各級官員的職責,設立了考核標準,讓官員們各司其職,不敢懈怠。這一招效果顯著,行政效率大大提高,朝堂上煥然一新。更重要的是,武將們終於有了在公平環境中施展才華的機會,不用再因為出身武職而處處受限。可是,那些守舊的文官們,隻盯著自己的利益,生怕改革動了他們的“奶酪”。張居正一死,他們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聯手把改革成果全部推翻。那些因為改革看到希望、嶄露頭角的武將們,一下子又掉進了深淵,失勢後被打壓得死死的,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這一幕幕,完全就是官場黨同伐異的真實寫照。蕭長風想到這裡,心裡一陣悲涼,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這場殘酷鬥爭的犧牲品呢?
他的思緒又飄到了林宇的小課堂。當時,夜幕籠罩著營地,隻有篝火熊熊燃燒,火光照亮了圍坐在一起的眾人的臉。林宇站在篝火旁,身姿挺拔,開始給他們講各種道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林宇的聲音堅定有力,穿過夜色,鑽進眾人的耳朵裡,“但這責任,不是讓我們白白送死,而是要為天下百姓謀福利。”那時的蕭長風,還是個懵懂少年,隻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眼神裡透著迷茫。現在,他身處困境,四麵楚歌,才真正明白了這句話的分量。林宇還不辭辛苦地教他們讀書識字,在泛黃的書卷上,一筆一劃地寫出文字;講解曆史興衰時,更是滔滔不絕,從秦皇漢武的霸業,到唐宋的繁榮與衰敗,讓他們清楚地知道,一個王朝的穩固,就像一座高樓,需要上下一心的堅實基礎,而不是官員們貪汙腐敗、壓榨百姓堆砌起來的搖搖欲墜的危樓。
回想起陳武帶隊平叛離開營地的那天,天空陰沉沉的,仿佛要壓下來。陳武來到軍旗下麵,本應該莊重地行三叩軍旗之禮,可他卻滿臉不耐煩,抬手隨便晃了幾下,那敷衍的樣子,讓人看了直搖頭。軍旗在風中無力地飄動,上麵褪色的“神機營”三個字,好像也在無聲地訴說著往日的輝煌不再。看著那軍旗,他的思緒一下子飄遠了。那時他就該想到,一個連軍禮這麼神聖的事情都能隨便糊弄的人,怎麼可能把士兵的性命放在心上?想想萬曆年間,朝廷發動“三大征”,為了籌備軍費,層層盤剝,把民間搜刮得民不聊生,百姓的血汗都被榨乾了,才勉強支撐起戰爭,換來了表麵上的勝利。可戰爭結束後呢?那些在戰場上拚死廝殺、立下赫赫戰功的功臣,竟然被無情地拋棄,最後餓死在街頭,下場淒慘。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碾碎的永遠都是他們這些小人物。說到底,這背後都是文官集團在搞鬼。他們為了獨攬大權,想儘辦法打壓武將,每次戰事勝利,就不擇手段地把武將的功勞據為己有,對將士們在戰場上的浴血奮戰、流血犧牲視而不見。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他們根本不在乎底層官兵的死活,無數像自己這樣的底層官兵,就這樣被無情地犧牲掉,實在是讓人寒心。
寒風夾著刺骨的涼意,從營帳破敗的縫隙裡鑽了進來,還帶來了遠處傳來的更鼓聲音,沉悶又孤寂。蕭長風盯著營帳牆角堆積如山的火藥罐,每個罐體上都結滿了蜘蛛網,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荒廢。神機營,本應該是大明最精銳的火器部隊,是保衛江山的利刃,可現在發下來的火藥罐,都布滿了灰塵,上麵斑駁的字樣,仔細辨認,好像還有“萬曆三年”的痕跡。遙想天啟年間,魏忠賢閹黨一手遮天,把持著朝堂。他們胡作非為,大肆賣官鬻爵,官職都明碼標價,朝堂簡直成了他們的菜市場。為了瘋狂斂財,他們甚至把手伸向了九邊重鎮至關重要的軍餉,導致邊軍因為軍餉短缺而不斷嘩變,國家的邊防變得形同虛設,搖搖欲墜。那些花錢買官的人,一上任就像餓狼一樣,瘋狂地搜刮民脂民膏,這樣的惡行形成了惡性循環,把百姓的生活拖進了無儘的深淵。“改折”的弊端,從嘉靖朝開始,就像附骨之疽,一直延續到現在。士兵們本該到手的三鬥米,被無端折成銀子後,又被層層克扣,到最後所剩無幾,連買鹹菜的錢都不夠。不知道有多少貪婪的官員,借著手中的權力,中飽私囊,把自己的腰包塞得滿滿的。想到這些,蕭長風心裡的怒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來,可無奈感又像潮水一樣,把他緊緊地淹沒。自己和兄弟們在前線拚命,守護山河,卻還要忍受這樣不公平的剝削。而那些貪官汙吏,卻在後方的繁華府邸裡,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這世道,太不公平了!
遠處傳來士兵壓抑的哭聲,蕭長風猛地站起身來,卻在掀開帳簾的瞬間愣住了。月光下,幾個士兵正在用布條仔細擦拭火槍——這讓他想起和林宇並肩作戰的那個雪夜。當時,林宇帶著他們對抗狼群,不僅親自調試火槍,還把僅有的火藥分給重傷員壯膽。林宇一邊操作一邊說:“我們手裡的武器,是用來保護自己和百姓的,不是權貴的工具。官場就像個大戲台,演的是忠奸,爭的是利益……可我林宇,偏要把這戲台給砸了!”那時的蕭長風,對這句話沒什麼感覺,現在卻深刻體會到了其中的含義。現在,麵對手無寸鐵的流民,陳武卻帶著親衛臨陣脫逃。蕭長風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血滴落在沾滿泥汙的靴麵上。他突然理解了那些揭竿而起的農民,就像崇禎年間加派的“遼餉”“剿餉”,壓垮百姓的從來不是最後一根稻草,而是日積月累的絕望。而這絕望的背後,是官場的腐敗和不作為,官員們為了爭權奪利,根本不在乎百姓的死活。他們隻想著自己的利益,把百姓的生死當兒戲,這樣的朝廷,還有什麼值得自己效忠的?
營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蕭長風本能地伸手去摸腰間的火槍,卻摸到了冰冷的空缺——那把槍三天前被陳武以“上繳檢修”為由收走了。這個動作讓他想起土木堡之變後,武將地位一落千丈,文官們拿著雞毛當令箭的醜惡嘴臉。朝堂上,文官們結黨營私,形成了浙黨、齊黨、楚黨等各種黨派,互相傾軋。像戚繼光那樣的名將,都要依附張居正才能施展抱負,自己一個小小的把總,在他們眼裡恐怕連螻蟻都不如。想到自己在這黑暗的官場裡,毫無立足之地,未來一片迷茫,蕭長風心裡充滿了無助和不甘。
“蕭把總,弟兄們餓得受不了了……”士兵沙啞的聲音裡帶著顫抖。蕭長風看著對方凹陷的臉頰,林宇在小課堂上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話都說了上千年了,可到底有幾個人真懂?民不是水,民是海!你連海的方向都看不清,憑什麼掌舵!**當朝廷不再體恤百姓,百姓也不會再擁護朝廷。”那時,他隻是把這些話當成新奇的觀點,現在,看著弟兄們饑餓的樣子,看著這個腐敗透頂的朝廷,他才明白,林宇早就看透了這一切。官場的黑暗,讓他對這個腐朽的朝廷徹底失望了。他抬頭望向夜空,獵戶座的三顆星在雲層後麵若隱若現,恍惚間,竟像是朱元璋當年舉起義旗時的火把。或許真該像林宇說的那樣,人得為自己掙一條活路——哪怕前麵是萬劫不複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