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江碼頭的喧囂隨著暮色沉澱,塗山工坊的後院卻燈火通明。陳墨的算盤珠子在鬆木賬桌上蹦跳,算珠碰撞聲混著遠處熔銀爐的轟鳴,在天井裡織成細密的網。他麵前擺著三本賬冊:一本記錄碎銀收兌數據,一本標注火耗配比,最厚的那本畫滿了銀料提純的曲線圖。
陳墨捏著戥子的手懸在半空,戥子上的碎銀正對著燭光:"大人,今日碼頭收碎銀三千七百兩,"他的指尖劃過賬本上的朱砂批注,"含鉛量三成二,比昨日高了半成。"林宇接過戥子,銀質的涼意透過鹿皮手套傳來,碎銀裡夾雜的鉛粒在燭光下泛著青灰:"私鑄坊最近在銀料裡摻了滇南鉛,"他皺眉道,"比本地鉛更難提純。"
老周推門進來,護目鏡上還沾著熔銀時的火星:"陳大人算過火耗平衡點嗎?"他將一碗新煮的油茶放在賬桌上,茶香混著銀粉味,"洪武年間火耗五成,是因為官爐貪墨;咱們收一成,是替百姓燒鉛雜。"陳墨的算盤打得飛響,突然停在某頁:"按這個含鉛量,每十兩碎銀得淨銀六兩八錢,火耗算一兩二錢,剛好抵消提純損耗。"
林宇指著窗外的兌換莊,新幣的燈光在江麵投下晃動的銀斑:"但咱們給百姓返半成火耗,"他敲了敲賬本,"看似虧了銀,卻賺了人心。今日碼頭有多少百姓是帶鄰居來兌錢的?"老周接過話茬:"賣炊餅的趙老漢領來三個街坊,說咱們的火耗返銀能給孫兒買識字課本。"
熔銀爐前,學徒阿福正用長柄銅勺攪動銀漿,銅勺與爐壁碰撞,濺起的銀花在護目鏡上烙下光斑。老周掀開爐門,朱砂粉遇鉛騰起的青煙讓他眯起眼:"看見沒?滇南鉛遇朱砂會結黑渣,"他用鐵鉗夾出塊鉛渣,上麵還嵌著未熔的銀粒,"得反複提純三次,才能保住九成五的銀。"
陳墨看著爐底的銀錠,表麵還留著手工鑿刻的"周"字暗記:"這樣的提純法,比《工部錢法》多耗兩成炭,"他掏出算盤,"但換來了百姓的信任——今日有鹽商說,願用塗山幣作抵押,預支半年的鹽引。"老周用驗銀石劃過銀錠,雪白的痕跡比官爐標準深三分:"《工部錢法》沒寫,百姓的信任才是最好的防腐劑。"
後堂裡,林宇鋪開蜀地輿圖,朱砂筆在岷江流域畫了個圈:"私鑄坊主要分布在長江暗礁區,"他指著地圖上的紅點,"但咱們的兌換莊開在碼頭,等於斷了他們的碎銀來源。"陳墨忽然想起白天看見的場景:有個私鑄坊的嘍囉混在人群中,卻被百姓當場識破,"火耗返銀讓百姓成了最好的巡檢,今日碼頭抓獲三名探聽虛實的奸細。"
老周從懷裡掏出枚變形的假幣,邊緣整齊得可疑:"他們用模子壓,"他用刻刀在假幣上劃出痕跡,"卻不知道咱們的凸點是照著百家陶罐刻的,每個匠人手上的顫紋都不一樣。"林宇點頭:"就像老族長說的,真幣的凸點是活的,帶著人間煙火氣。"
一更天,陳墨對著燭火核對火耗返銀清單,狼毫筆在"驗幣獎"一欄畫下重筆:"按今日數據,每兩碎銀返半分,全年需多支出四千兩,"他望向正在修補模具的老周,"但碎銀回流率提高了三成,私鑄坊的假幣在市集折價七成。"
老周放下刻刀,模具上的新紋路正是今日在碼頭看見的羌寨水罐補丁:"陳大人可算過,"他的指尖撫過凹凸的紋路,"百姓拿到返銀時的眼神?賣河鮮的李娘子用返銀給孩子買了雙布鞋,那孩子光著腳在碼頭上跑了三圈。"陳墨忽然笑了,算盤珠子在"民心"一欄敲出無聲的響。
長江暗礁叢中的私鑄坊裡,賊首李三娃盯著新出爐的假幣破口大罵:"奶奶的!又廢了二十套模具!"他抓起枚真幣,罐紋的毛邊在掌心刺出紅印,"塗山的匠人是不是長了七雙手?怎麼每枚幣的凸點都不一樣?"嘍囉阿三捧著殘次品湊近,假幣的凸點整齊得像用尺子量過:"頭兒,他們根本沒模具,全靠手工鑿刻,"他指著真幣邊緣的細痕,"這是握刀時虎口發力的顫紋,咱們的模子壓不出來。"
軍師蹲在角落研究驗銀石劃痕,忽然歎氣:"就算仿得了形,也仿不了神,"他晃著手中的假幣,"塗山幣的銀質透亮,是因為提純時加了汶川的朱砂,咱們沒這礦脈。"李三娃踹翻鉛桶,鉛塊滾落的聲響驚飛了岩洞裡的蝙蝠:"那就搶礦!"阿三卻搖頭:"塗山的礦洞有護礦隊,比官軍還狠,上次去的弟兄,回來時每人兜裡揣著枚新幣——說是周官爺讓帶給咱們的‘見麵禮’。"
塗山工坊的打更人敲響二更鼓時,老周正在教阿福辨認不同來源的碎銀:"汶川的碎銀帶著青稞酒氣,"他聞著手中的銀錠,"成都的帶胭脂味,滇南的有海鹽澀味。"阿福忽然想起碼頭的盲眼阿婆:"師傅,阿婆說真幣的凸點能摸出家鄉的味道。"老周點頭,刻刀在模具上落下,這次是青泥嶺糧罐的補丁紋:"每個匠人刻紋時,想的都是自家的陶罐、米缸,所以每枚幣都不一樣。"
陳墨抱著新算好的火耗率來找林宇,賬冊上的曲線終於平穩:"大人,火耗率定在一成,返半成,"他指著關鍵數據,"既覆蓋成本,又讓百姓得利,這是最穩的平衡點。"林宇望向工坊外牆,那裡新刻了塊"火耗永一成"的石碑,字跡由老周用鑄幣刻刀鑿成:"當年太祖鑄洪武通寶,火耗無定例,百姓苦不堪言,"他的指尖劃過碑上的凹痕,"咱們定個死規矩,讓百姓看得見、摸得著。"
五更天,老周和陳墨站在工坊門口,看著第一輛載著碎銀的牛車駛入。車轅上綁著碼頭百姓送的錦旗,"足色足信"四個大字在晨光中閃爍。陳墨忽然指著江麵:"您看,"遠處的貨船上掛著新幣串,"連船家都用咱們的幣當導航記號,說銀光照著的水路,暗礁都繞著走。"
老周摸著門環上的新幣裝飾,凸點硌著掌心:"陳大人,火耗不是數字,"他望向漸漸蘇醒的碼頭,"是匠人的手、百姓的眼、官爐的心,三者擰成的繩。"陳墨點頭,忽然想起在碼頭看見的場景:有個孩童將新幣貼在母親的藥罐上,說這樣病會好得快——原來在百姓心裡,火耗返的不是銀,是活下去的盼頭。
當第一縷陽光染亮錦江,老周走進工坊,新的熔銀爐已經沸騰。他將昨夜收的碎銀倒入爐中,鉛雜燃燒的青煙升起,卻掩不住銀料的白光。陳墨的算盤又開始劈啪作響,這次算的不是火耗數字,而是百姓們眼中的希望——那些在火耗中流轉的銀錢,終將像穀雨時節的雨水,滲入蜀地的每一寸土地,讓被假幣荒蕪的信任,重新長出茁壯的禾苗。
晌午時分,林宇收到成都傳來的密報:蜀王府的長史已默許塗山幣在轄區流通,火耗率成為新的收稅標準。他將密報遞給老周,老人卻盯著上麵的朱砂批注:"長史說,塗山的火耗是‘看得見的官聲’。"老周忽然笑了,笑聲混著爐中銀漿的轟鳴:"官聲不是印在紙上,是鑄在幣上,刻在百姓心裡。"
陳墨整理著堆積的賬冊,發現每本賬冊的扉頁都多了行小字,是老周用銀粉寫的鑄幣口訣:"火耗一成,民心十分"。他忽然明白,所謂匠人心機,從來不是精於計算,而是懂得將百姓的每一分信任,都熔鑄進沉甸甸的銀錢裡。
暮色再次籠罩錦江時,工坊的爐火依舊旺盛。老周看著新鑄的火耗返銀幣,凸點在燭火下投出陶罐補丁的影子——那是千萬個家庭的生活印記,是匠人們用汗水守護的人間煙火。火耗背後的玄機,從來不是複雜的算法,而是官與民、匠與商之間,那份對"足值"的共同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