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一的手緊按著腰刀刀柄,指節因用力而青白,呼吸都屏住了,目光如同釘子般釘在吳明遠的手上。兩名女醫官更是臉色煞白,下意識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滿了驚懼。
林宇依舊立在角落的陰影中,玄衣仿佛融入了黑暗。他身形紋絲不動,如同亙古不變的磐石,唯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銳利如鷹隼,穿透搖曳的燭光,死死鎖住吳明遠那枯槁卻穩如磐石的手腕,以及刀尖下微微起伏的、脆弱的肌膚。負在身後的雙手,在無人可見處,十指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那根被無形之手攥緊的弦所帶來的窒息感。
吳明遠對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覺。鏡片後的雙眼隻剩下絕對的專注,如同最老練的獵手麵對唯一的獵物。他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沉。
嗤——
一聲極其細微、卻又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響,在死寂的淨室中驟然響起!如同最上等的絲綢被最鋒利的刀刃緩緩割開。
刀刃精準地切開了腫脹發亮、顏色深紫的皮膚表層。沒有大量鮮血湧出——先前那三針“截脈金針”的效力仍在。但隨之溢出的,是粘稠、濃黑、如同腐壞油脂般的膿血!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腥甜與腐肉惡臭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濃烈得幾乎讓人作嘔!
膿血之下,暴露出來的景象讓見慣了血腥的梟一都倒吸一口冷氣!原本應該鮮紅強健的肌肉組織,此刻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黑色,絲絲縷縷的黑色脈絡如同毒蛇般在其中蔓延,甚至能看到部分肌腱呈現出被腐蝕的灰敗之色!傷口深處,隱隱透出一點慘白,那是肩胛骨的邊緣,竟也沾染上了一層不祥的灰暗!
“好霸道的毒!”吳明遠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凝重的驚歎,卻並無慌亂。他左手飛快地拿起一把細長精巧的銀質鑷子,探入切口,小心翼翼地撥開被毒素侵蝕得發黑的肌肉纖維,動作穩定而精準,如同在剝離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品上最細微的瑕疵。“蛇枯藤腐肉,斷腸草蝕脈,‘黑水’的引子更是陰毒,如同跗骨之蛆,順著血脈經絡往裡鑽!”他一邊操作,一邊低聲自語,像是在向看不見的同行解釋,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隨著他的探查和剝離,更多被毒素侵蝕的壞死組織暴露出來。他用鑷子夾起一小塊完全失去彈性、呈現出灰敗腐木狀的肌肉碎片,展示了一下,隨手丟進旁邊一個盛著半透明刺鼻液體的琉璃碗中。那碎片落入液體,竟發出輕微的“滋”聲,冒起一絲青煙。
“看到了嗎?尋常金瘡藥、解毒散,碰到這種被陰毒徹底滲透的腐肉,如同隔靴搔癢,毫無用處!唯有徹底剜除!刮淨!”吳明遠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酷。他放下鑷子,換上一把更小巧、形如彎月、刃口帶著細微鋸齒的刮刀。
刀鋒輕輕貼上了那慘白肩胛骨邊緣沾染的灰暗區域。
刮——
刮——
刮——
令人牙酸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不再是切割皮肉,而是金屬與骨骼摩擦發出的、令人骨髓發寒的刮擦聲!每一次刮動,都帶起一層細微如粉塵的骨屑和粘附其上的、頑固的黑色毒質!吳明遠的手穩得可怕,每一次刮削都控製在毫厘之間,既要徹底清除毒素,又要避免傷及健康的骨膜和更深層的結構。
昏迷中的柳如煙身體驟然繃緊!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拉扯!她猛地仰起頭,脖頸處青筋暴起,喉嚨裡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汗水如同溪流般從她蒼白的皮膚下湧出,瞬間浸透了身下的褥單!她的右手無意識地死死抓住了床沿,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哢吧”聲,指甲深深陷入硬木之中!
“按住她!彆讓她亂動!”吳明遠頭也不抬,厲聲喝道,聲音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他的額頭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沿著深刻的皺紋滑落,鏡片邊緣都蒙上了一層霧氣。
兩名女醫官如夢初醒,慌忙撲上前,用儘全力按住柳如煙劇烈顫抖的身體。梟一也上前一步,大手死死壓住了柳如煙完好的右肩。
林宇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陰影中,他負在身後的手猛地攥緊!指甲刺破掌心,一絲溫熱粘稠的液體滲出,那點微不足道的痛楚,卻絲毫無法轉移他心頭那如同被鈍刀反複切割的劇痛。他看著柳如煙因極致痛苦而扭曲的麵容,看著她如同離水之魚般徒勞的掙紮,一股足以焚毀理智的暴戾在胸中翻騰!他幾乎要衝上前去,製止這近乎淩遲的酷刑!但殘存的理智如同冰冷的鎖鏈,將他死死釘在原地——這是她唯一的生路!吳明遠,是唯一的希望!
刮擦聲持續著,如同最殘忍的刑罰。每一刀刮過骨骼的聲音,都清晰地敲打在每個人的神經上。琉璃碗中,堆積的黑色腐肉碎屑和灰白骨粉越來越多,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
時間在痛苦中無限拉長。
不知過了多久,吳明遠緊繃的肩背終於微微鬆弛了一瞬。他停下了刮刀的動作,長長籲出一口帶著濃重血腥和藥味的濁氣。他湊近傷口,鼻翼微動,仔細嗅了嗅,又用一根細銀針探入深處,沾取一點組織液,對著燭火仔細觀察。
銀針尖端,那點粘液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淡黃色,再無之前的烏黑與渾濁。
“呼……”吳明遠喉間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沙啞低歎,緊繃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一絲極其細微的、屬於醫者看到希望的神情。他抬起頭,鏡片後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陰影中的林宇身上,帶著一絲疲憊的傲然:“毒巢已清!附著在骨上的陰毒引子,也刮儘了!”
他放下刮刀,動作卻並未停止。飛快地拿起一個琉璃瓶,裡麵是清澈如水卻散發著濃烈酒氣的液體。他拔掉瓶塞,毫不猶豫地將瓶口對準那被刮得露出慘白骨質、血肉模糊的傷口,緩緩傾倒!
“滋啦——!”
濃烈的酒液衝刷在暴露的骨肉創麵上,瞬間騰起一片細密的白霧!一股更加濃烈的、混合著酒氣與蛋白質燒灼的焦糊味彌漫開來!
“呃啊——!”昏迷中的柳如煙身體如同被烙鐵燙到,猛地向上彈起!又被死死按住!她發出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叫,雙眼竟在劇痛的極致刺激下猛地睜開了一瞬!那眼中沒有焦距,隻有一片茫然無邊的、被痛苦徹底撕裂的赤紅!隨即,她頭一歪,徹底失去了意識,軟軟地癱倒下去,唯有身體還在不受控製地微微抽搐。
吳明遠對此恍若未覺,神情專注得近乎冷酷。他放下空瓶,又拿起另一個裝著粘稠琥珀色藥膏的瓷罐,用一把小巧的骨勺挖出散發著奇異清香的藥膏,均勻、厚實地塗抹在清理乾淨的創麵上。藥膏接觸創麵的瞬間,絲絲縷縷的白氣升騰,仿佛在對抗著殘留的陰毒與灼燒的痛楚。
“西域傳來的‘金創續骨膏’,主料是龍血竭與極西之地一種奇樹的樹脂,再輔以三七、白芨等古方,對生肌續骨有奇效。”他一邊塗抹,一邊解釋,語氣恢複了之前的平靜,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刮骨一幕從未發生。
做完這一切,他才拿起桑皮縫合線和一枚彎曲的銀針。針尖在燭火上燎過,手法快如穿花,細密的針腳如同最精巧的繡娘,將那道深可見骨的猙獰傷口層層縫合。動作流暢而穩定,帶著一種近乎藝術的美感。
當最後一針打結、剪斷,吳明遠才徹底直起腰。他長長地、仿佛耗儘全身力氣般籲出一口濁氣,額頭上的汗水終於彙成大滴,滾落下來,砸在衣襟上。他摘下被霧氣模糊的西洋水晶鏡片,用袖子隨意擦了擦,重新戴上。鏡片後那雙銳利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層深深的疲憊。
他走到盛滿清水的銅盆前,仔細清洗著沾滿血汙和藥膏的雙手。水很快變得渾濁暗紅。他擦乾手,這才轉過身,目光平靜地迎向陰影中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蘊藏著風暴的眼眸。
“命,暫時搶回來了。”吳明遠的聲音帶著手術後的沙啞,卻字字清晰,“但刮骨去毒,傷及根本。她本就元氣大傷,又經此酷刑,如同風中殘燭。接下來十二個時辰,才是真正的鬼門關。高熱、毒氣反噬、傷口潰爛……任何一樣,都可能要了她的命。”
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地掃過那兩名驚魂未定的女醫官和依舊按著刀柄的梟一:“用我留下的‘冰蟾退熱散’,每隔兩個時辰,以溫酒化開灌服,壓製可能的高熱。傷口敷藥,每日清晨更換一次,必須用沸水煮過的布巾,動作要輕!若有膿血滲出,立刻用烈酒衝洗!另外……”
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林宇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凝重:“她體內經脈被毒素侵蝕,又被金針強行截脈,氣血逆衝,淤塞混亂。單靠藥石,難以疏通。需得以精純內力,徐徐導引,化開淤塞,護住心脈,助她自身生機複蘇。這內力導引之法,凶險異常,需對內力掌控妙到毫巔,更要通曉人體經脈氣血運行之道,稍有不慎,非但救不了人,反會震斷她本就脆弱的心脈,讓她立時斃命!”
淨室內一片死寂,隻有吳明遠沙啞的聲音在回蕩,如同最後的宣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陰影中那個沉默的玄色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