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敲打著重慶府新軍大營中軍大帳的油布頂棚,發出沉悶而連綿的聲響,如同無數隻手在焦躁地叩擊。帳內,燈火通明,卻驅不散那股源自帳外連綿陰雨和帳內人心深處的濕冷寒意。
梟一肅立帳中,雨水順著玄色勁裝的邊緣滴落,在腳下積成一小片水漬。他剛剛將梟二傳回的關於“鬼見愁”的驚心密報——那扭曲的鳥形圖騰、擇人而噬的血瘴、狂暴的巨鷂守衛、深藏的密道與瞭望哨——一字不漏地稟報完畢。帳內一片死寂,隻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
林宇端坐主位,玄色常服襯得他麵色愈發冷峻,如同深潭寒玉。他麵前的書案上,除了攤開的“鬼見愁”周邊簡圖(梟二傳回信息的謄錄),此刻還多了一份東西。
那是一份剛剛由八百裡加急送達的、蓋著內閣鮮紅大印的明發上諭。
明黃絹帛,朱砂批字,字字如刀,帶著紫禁城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壓與寒意:
“……查川東整飭兵備、兼理糧餉林宇,雖報陳茂不法,然擁兵自重,不奉詔令,擅調大軍圍困省垣,炮指撫衙,其行跡狂悖,實乃大不敬!形同叛逆,駭人聽聞!縱有除奸之名,難掩跋扈之實!此風斷不可長!著即嚴旨申飭!責令林宇即刻閉門思過,靜候三法司並錦衣衛乾員入川查勘!所部新軍,一應軍務,暫由四川都指揮使司接管調度!川東整飭兵備事宜,亦由都司暫行署理!不得有誤!欽此!”
冰冷的旨意,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帳內每一個人的心頭。閉門思過?靜候查勘?軍權被奪?整飭之權被架空?
這哪裡是申飭?這分明是枷鎖!是溫體仁借朝廷之手,給林宇套上的沉重枷鎖!更是對陳茂罪行的赤裸裸包庇與縱容!
梟一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攥緊,骨節發出輕微的爆響,眼中瞬間燃起壓抑不住的怒火。營中數百將士慘死的景象,柳如煙生死未卜的蒼白麵容,塗山工坊浴血奮戰的斷壁殘垣……這一切,在這道旨意麵前,竟成了“跋扈”的罪證?陳茂那條老狗,反而成了需要“查勘”的對象?
趙猛站在梟一身側,魁梧的身軀繃得如同拉滿的硬弓。他臉上的那道傷疤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如同一條活過來的蜈蚣。他猛地抬頭,看向主位上的林宇,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大人!這旨意……這旨意欺人太甚!我們……”
“閉嘴!”林宇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冰麵乍裂,瞬間凍結了趙猛所有的不忿。他沒有看趙猛,也沒有看那份刺目的明黃絹帛。他的目光,如同兩柄沉靜到極致的古劍,緩緩掃過帳內幾名核心將領和“夜梟”頭目。
每一個被他目光觸及的人,都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仿佛靈魂都被瞬間洞穿。那不是憤怒的火焰,而是一種……沉澱到極點的、令人心悸的冰冷與失望。
林宇緩緩伸出手,枯瘦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書案上那份記載著“鬼見愁”恐怖與“黑水”隱秘的簡圖。指尖劃過那扭曲的鳥形圖騰,劃過標注著“血瘴”、“巨鷂”、“密道”的符號,最終停留在代表“鬼見愁”核心區域的那片空白上。
“梟二,做得好。”林宇終於開口,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黑水’根基,其險惡詭譎,遠超預估。血瘴、猛禽、密道、瞭望……這非尋常匪巢,乃一經營多年、深植於川西毒瘤之心臟。”他的指尖在那片空白處輕輕一點,如同點在所有人的心尖,“此心不除,川渝難安。”
他微微停頓,目光終於落向那份明黃的上諭。沒有憤怒的咆哮,沒有不甘的辯解,隻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審視。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件與己無關的、冰冷的器物。
“朝廷旨意……”林宇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盤,帶著刺骨的寒意,“溫體仁要的,是這川渝之地,重歸混沌。要的是我林宇,自縛手腳,引頸就戮。要的是陳茂之流,繼續吮吸民脂民膏,為禍一方。要的是‘黑水’這等毒瘤,繼續在其蔭蔽下,滋長蔓延,噬我軍民!”
他緩緩抬起頭,深邃的目光越過帳簾,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雨幕和千山萬水,投向那座金碧輝煌卻散發著腐朽氣息的紫禁城。那目光中,最後一絲對那個朝廷、對那位年輕皇帝的期冀與幻想,如同風中殘燭,徹底熄滅了。隻剩下冰冷的、洞穿一切虛妄的清醒。
“自崇禎元年,吾領皇命出京,欲挽狂瀾於既倒。”林宇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沉重的回響,像是在對逝去的理想做最後的祭奠,“整肅衛所,清丈田畝,開源節流,編練新軍……哪一件,不是為社稷計?哪一件,不是觸動了那些盤踞在朝廷肌體上的蛆蟲之利?”
“然結果如何?”他的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一種錐心刺骨的嘲諷,“清丈田畝,阻力重重,豪強勳貴陽奉陰違!開源節流,戶部哭窮,鹽茶稅銀依舊流入陳茂之流私囊!整肅衛所,舊軍將門視吾如仇寇,暗中掣肘!編練新軍,更是耗費心血,傾儘所有,卻換來今日——營中將士慘遭毒手,為國鑄劍之工坊被襲,除奸之舉反成‘跋扈’之罪,兵權被奪,自身被囚!”
“溫體仁在朝,陳茂在川,‘黑水’在野,蠅營狗苟,沆瀣一氣!朝廷旨意,便是他們手中最鋒利的刀!這刀,砍向的不是奸佞,而是試圖剜除毒瘡的人!”
林宇猛地站起身,玄色衣袍無風自動,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瞬間彌漫整個大帳!他目光如電,掃視著帳內每一個人,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破釜沉舟、開天辟地的決絕:
“指望這樣一個被蛀蟲啃噬、被奸佞把持、被私欲蒙蔽的朝廷來救大明?來救黎民?那是癡人說夢!是坐以待斃!”
“閉門思過?靜候查勘?交出軍權?”林宇嘴角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那弧度裡沒有半分妥協,隻有睥睨與決斷,“朝廷旨意,於我林宇,已是廢紙一張!”
“傳令!”
兩個字如同驚雷,在帳內炸響!
“第一!趙猛!”林宇目光如炬,鎖定趙猛。
“末將在!”趙猛轟然踏前一步,眼中再無迷茫,隻有被淬煉出的鋼鐵般的意誌。
“新軍,乃吾等安身立命、蕩滌汙濁之根本!軍權,一寸不讓!都指揮使司若敢派人來接手,無論品階高低,一律‘禮送’出營!敢有強闖、滋事者……”林宇眼中寒芒爆射,“以刺探軍情、圖謀不軌論處!格殺勿論!營中所有將佐,凡有動搖軍心、妄議上諭者,軍法從事!嚴懲不貸!”
“末將領命!”趙猛聲如洪鐘,殺氣凜然。這道命令,徹底斬斷了與朝廷在軍事指揮權上的最後一絲幻想羈絆。
“第二!梟一!”
“屬下在!”梟一躬身,眼神銳利如鷹。
“‘鬼見愁’乃‘黑水’心臟,亦是川西亂源!梟二所部,任務不變!命其不惜一切代價,務必在血瘴噴湧間隙,摸清密道走向、核心據點分布、守衛輪換規律!繪製詳圖!同時,設法查明那血瘴來源!是天然形成,還是人為操控?那狂暴巨鷂,又是如何馴養?三日之內,本帥要看到‘鬼見愁’最詳儘之‘脈絡圖’!所需人手、器械、避瘴藥物,儘數撥給!若有差池,提頭來見!”
“遵命!”梟一心頭一凜,深知此令之重。這是對“黑水”的致命一擊,更是林宇勢力在川西立威的關鍵!
“第三!”林宇的目光轉向侍立一旁、負責後勤與工坊事務的參軍,“塗山工坊,乃吾等命脈!暴民襲擊之損失,三日內務必恢複!工匠撫恤,加倍發放!命老張頭,不惜一切代價,保住柱子!工坊產能,給我再提三成!火藥、燧發槍、甲胄、乃至虎蹲炮部件……凡軍國重器,能造則造!所需銀錢、物料,動用商行一切力量籌措!告訴大掌櫃,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
參軍肅然領命:“是!屬下即刻去辦!”工坊的全力運轉,將是林宇勢力獨立生存和發展的最強保障。
“第四!”林宇最後的目光,投向帳外雨幕深處,那座安置著柳如煙的淨室方向,聲音低沉下來,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柳如煙傷勢,乃重中之重。吳先生所需一切藥物、助手,務必全力滿足!告訴他,本帥隻要結果!人,必須活!傷,必須愈!無論付出何等代價!”
一道道命令,清晰、冷酷、斬釘截鐵!沒有對朝廷旨意的抱怨,隻有基於冷酷現實的決斷與布局。奪軍權?我自握緊刀把!查勘問罪?我先斬斷你的爪牙“黑水”!架空整飭之權?我自發展工坊,壯大根基!
這已不是應對,而是徹底的割裂!是宣告獨立!是林宇在看清了朝廷腐朽無能的本質後,痛定思痛,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一條荊棘遍布卻唯一有希望的道路——以我手中之劍,鑄我安身之基!以我麾下之軍,護我治下之民!以我掌控之力,行我救世之誌!不再寄望於那個腐朽的朝廷,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在川渝這片土地上,打造出一塊足以支撐起未來希望的基石!
帳內諸將,感受著林宇身上那股破繭重生、銳意決絕的意誌,胸中那股被朝廷旨意澆熄的火焰,重新被點燃!那不再是單純的憤怒,而是一種找到了方向、明確了道路的堅定戰意!他們齊齊躬身,聲音低沉卻充滿力量:
“末將(屬下)領命!”
林宇負手立於案前,玄衣如墨,身影挺拔如即將出鞘的絕世神兵。帳外的冷雨敲打聲,仿佛成了為他踏上這條孤絕之路擂響的戰鼓。思想的枷鎖已然掙斷,寒鋒鑄就的筋骨,將支撐他在這風雨飄搖的末世,劈開一條屬於自己的生路。大明若還有救,那救星絕不會來自紫禁城,而將從這川東一隅,從這新軍大營,從這刮骨療毒般的決絕蛻變中,浴血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