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秋雨敲打著重慶府街巷的青石板,水花四濺。往日還算熱鬨的街市,如今卻彌漫著一股壓抑的沉悶。米鋪前,排隊的人群拉得老長,一張張焦灼的臉上刻滿了憂慮。糧價如同脫韁的野馬,從官府宣布“清匪禁運”那日起,便一日數漲。沉重的糧袋壓在肩頭,也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又漲了!又漲了!”一個穿著半舊短褂的漢子看著米鋪夥計剛掛出的新價牌,聲音帶著絕望的嘶啞,“昨天還一鬥三錢二,今天就三錢八了!這……這還讓人怎麼活?!”
“活?能買到就不錯了!”旁邊一個背著空籮筐的老者唉聲歎氣,渾濁的眼睛望著陰沉的天,“聽說湖廣那邊一粒米都不許過來了!陝西、貴州的商路也卡得死死的!城裡幾家大糧行的倉底都快空了!再這樣下去……”
“都是那該死的封鎖令!”一個年輕些的後生憤憤地低吼,眼神卻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新軍守著咱們川東,剿了多少匪?林大帥剛把陳茂那幫蛀蟲揪出來,朝廷不獎反罰,還要斷咱們的糧道!這算什麼道理?!”
“噓!小聲點!不要命了!”老者慌忙扯了扯後生的袖子,聲音壓得更低,“沒聽說嗎?官府貼了告示,說林大帥是……是叛逆!議論朝廷旨意,要掉腦袋的!”話雖如此,老者眼中同樣充滿了不解和怨憤。街巷之間,類似的低語如同地底的暗流,在壓抑的沉默下洶湧奔騰。
重慶府,城西,“蜀江”商行後院秘庫。
沉重的鐵門隔絕了外麵的風雨和喧囂。秘庫內,數盞牛油大蠟將空間照得亮如白晝,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桐油、藥材、硝石和銅錢的氣味。巨大的貨架上,分門彆類地堆放著碼放整齊的糧袋、成捆的藥材、用油布包裹的鐵錠,以及一箱箱散發著刺鼻味道的硝石硫磺。
大掌櫃站在庫房中央,平日裡總是帶著謙和笑意的圓臉此刻繃得緊緊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正對著手中一份長長的清單快速核對著什麼。他身邊站著幾個商行核心管事,個個神色凝重。
“……米行孫老板那邊,最後一批‘陳年粗米’交割完畢,三百石,按市價九折付的現銀。”一個管事低聲彙報,語氣帶著一絲肉痛,“這老狐狸,坐地起價,還口口聲聲說擔著天大的乾係!”
“九折就九折!隻要能進來!”大掌櫃頭也不抬,聲音斬釘截鐵,“現在不是計較蠅頭小利的時候!告訴孫扒皮,隻要他還有本事從‘官倉損耗’裡摳出糧食來,有多少,我們收多少!價格……可以再讓半分利!但必須保密!”
“是!”管事應下,匆匆記下。
“鐵料呢?”大掌櫃目光掃向另一個負責金屬采買的管事,“‘老鐵頭’那邊怎麼說?”
那管事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老鐵頭’……怕是頂不住了。按察使衙門派去的那個李經曆,派人盯死了他的爐場和貨棧,所有生鐵、熟鐵進出都要登記造冊,說是嚴防‘資匪’。昨天他偷偷運出來的兩車雜鐵,半路就被卡子扣了,還罰了重金!他傳話過來……風聲太緊,近期……怕是不敢動了。”
大掌櫃的臉色瞬間陰沉了幾分。鐵料!這是工坊的命脈!沒有鐵,燧發槍、甲片、炮筒……一切都成了空談!
“那就走‘水路’!”大掌櫃眼中閃過一絲狠色,“我記得川南屏山那邊,有幾個靠水吃水的寨子,寨主跟咱們商隊有過往來。他們寨子裡有自己的小鐵爐,打些農具、獵叉。雖然量不大,但勝在隱蔽!立刻派最可靠的人,帶足銀錢和鹽巴、布匹過去!告訴他們,隻要是好鐵,哪怕是廢鐵回爐,我們都要!價格……翻倍!”
“明白!屬下親自去!”那管事眼中一亮,立刻領命。
“硝磺呢?”大掌櫃的目光投向最後一位麵色最凝重的管事。火藥的命根子,最難搞。
“難!太難了!”那管事連連搖頭,聲音苦澀,“官府的卡子查得最嚴的就是硝磺!水路陸路都像篩子一樣!咱們之前囤的庫存,工坊那邊日夜不停地消耗,最多還能撐二十天!二十天之後……”他沒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秘庫內陷入一片壓抑的沉寂。沒有硝磺,新軍的火器就成了燒火棍!這比斷糧更致命!
大掌櫃的眉頭擰得更緊,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身旁一個裝滿銅錢的木箱,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目光掃過庫房裡堆積的物資,腦中飛速運轉。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角落裡幾口密封的大缸上,那是商行從苗疆收來的特殊藥材和礦物。
“苗疆……”大掌櫃眼中精光一閃,一個極其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我記得……黑石寨的老苗王,最喜中原的瓷器、絲綢和……烈酒?”
“是!那老苗王嗜酒如命,尤其喜歡咱們的‘燒刀子’!”一個熟悉苗疆事務的管事接口道。
“苗疆十萬大山,人跡罕至,官府的手伸不進去!”大掌櫃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斷,“硝石礦……苗疆深處未必沒有!就算沒有,他們那裡特有的‘火糞土’(富含硝酸鉀的土硝),也是上好的替代品!立刻準備!精選上等景德鎮細瓷十套!蘇杭上等綢緞二十匹!還有……把我們酒坊窖藏最烈的那批‘透瓶香’,裝五十壇!不!一百壇!再備足鹽巴、鐵針、棉布這些山裡緊俏貨!”
他猛地轉向那個負責苗疆的管事,眼神灼灼:“你親自帶最精乾、熟悉苗疆山路的商隊,押著這批貨,走最險的‘野猿道’,給我直插黑石寨!告訴老苗王,這些東西,換他的‘火糞土’!有多少,要多少!價格……隨他開!隻要能運出來,運多少,我給他翻倍的鹽和鐵器!記住,寧可繞遠,避開所有官道、哨卡!哪怕人背肩扛,也要把東西給我弄回來!”
“是!掌櫃的!”那管事也被這大膽的計劃激起了血性,重重點頭,“屬下拚了這條命,也把硝土給您弄回來!”
一道道指令如同密集的鼓點,敲打著秘庫緊張的氣氛。大掌櫃如同一個在驚濤駭浪中掌舵的老水手,調動著商行這艘巨艦上每一分力量,在朝廷布下的天羅地網中,尋找著那幾乎不可能的縫隙。
成都府,巡撫衙門(名義上),簽押房。
新任按察使楊漣(原陝西按察使調任)端坐在書案後,麵色沉肅。他麵前攤開的,正是溫體仁那份殺氣騰騰的密奏抄本,以及朝廷正式下發的、宣布對林宇“削職除名,天下共討”的明發詔書。
“封鎖令已下數日,效果如何?”楊漣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他目光掃過下首垂手站立的李經曆和王振(都指揮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