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清心苑”靜得可怕,唯有琉璃燈火在葉夢珠蒼白如紙的臉上投下搖曳的光影。她依舊昏迷,但呼吸似乎比昨夜平穩了些許。吳明遠枯槁的手指搭在她纖細的手腕上,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微弱的脈搏跳動,布滿血絲的眼中交織著疲憊與一絲不敢鬆懈的希望。
“脈象雖弱,但沉滯之象稍減…金針拔毒,七葉一枝花和大蒜汁液外敷,輔以猛藥內攻,總算暫時遏製住了毒質侵蝕心脈…”吳明遠的聲音嘶啞乾澀,如同破舊的風箱,“但毒性太過陰損,已深入骨髓血絡。能否徹底拔除,恢複如初…老夫…不敢斷言。眼下,全看她自身的求生之誌和造化了。”
林宇佇立在榻邊,玄衣如同凝固的夜色。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在聽到“不敢斷言”四個字時,瞳孔深處似乎有冰層無聲碎裂,溢出徹骨的寒意。他攤開手掌,掌心那幾道被指甲刺破的暗紅血痕在燈光下格外刺目。
“不惜一切。”林宇的聲音低沉平緩,卻字字千鈞,“用最好的藥。需要什麼,告訴我。”
吳明遠沉重地點點頭,疲憊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這一夜刮骨療毒,耗儘了他所有心力。
就在這時,靜室的門被無聲推開。梟一如同融入陰影的幽靈,悄然步入。他手中捧著一卷薄薄的卷宗,臉色在昏黃燈火下顯得異常冷硬,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深處,翻湧著壓抑的驚濤駭浪。他沒有看林宇,而是徑直走到吳明遠身旁,將卷宗輕輕放在他手邊的矮幾上,聲音低沉得如同耳語:
“吳先生,這是您要的‘夜梟’所有人員近三月行蹤、接觸及賬目異常記錄。尤其是…雅州分號出事前後,所有往來川西人員的詳細檔案。”
吳明遠猛地睜開眼,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瞬間明白了梟一的用意!他顫巍巍地拿起卷宗,快速翻動。枯槁的手指劃過一行行冰冷的名字、時間、地點…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篩子,過濾著每一個可疑的細節。室內隻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林宇的目光落在梟一身上,敏銳地捕捉到他周身那不同尋常的緊繃和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痛楚?他沒有催促,隻是靜靜等待著。靜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
突然!吳明遠翻動的手指猛地頓住!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卷宗某一頁的一行記錄上,瞳孔驟然收縮!枯槁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他猛地抬頭,看向梟一,渾濁的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被至親背叛的劇痛!
梟一迎著吳明遠的目光,緩緩地點了點頭。那動作沉重得仿佛承載著萬鈞巨石。他沒有說話,但眼神中的確認,比任何語言都更殘酷。
吳明遠如同瞬間被抽乾了所有力氣,整個人癱軟在椅子上,手中的卷宗無聲滑落在地。他痛苦地閉上眼,枯瘦的手緊緊捂住胸口,喉頭滾動著壓抑的哽咽,老淚縱橫!
“是…是他?”林宇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冰冷得不帶一絲波瀾。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射向梟一。
梟一深吸一口氣,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才從喉嚨裡擠出那個如同燒紅的烙鐵般滾燙的名字:
“周平…代號‘梟三’。”
梟三!
這個名字如同驚雷,在靜室內轟然炸響!周平,夜梟元老!梟二小隊的副手!梟一最信任的兄弟之一!參與過無數次出生入死的絕密行動!包括…護送柳如煙潛入“鬼見愁”,包括…保護葉夢珠前往“清心苑”的路線偵查!他掌握著“夜梟”最核心的秘密和行動軌跡!
竟然是他!這個潛伏最深、最致命的“鼴鼠”!
林宇眼中那冰封的深潭,終於徹底碎裂!一股足以凍結靈魂的恐怖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潮,瞬間席卷了整個靜室!連昏迷中的葉夢珠似乎都感受到了這股冰冷刺骨的殺機,在夢中不安地蹙緊了眉頭。
“證據。”林宇的聲音如同萬載玄冰相互摩擦。
梟一俯身,從地上撿起吳明遠滑落的卷宗,翻到關鍵一頁,雙手呈給林宇。他的指尖微微顫抖,暴露了內心洶湧的驚濤駭浪。
“隆慶三年九月十七,周平奉命押運一批‘特殊藥材’(實為掩護)前往雅州分號交割,停留三日。期間,雅州分號管事王貴(已確定為陳茂內線)曾多次設宴款待,地點均在‘茂源記’錢莊後院私廚。周平歸隊後,其私人賬目突增不明來源白銀三百兩。”
“隆慶四年三月,‘茂源記’倒閉案發前五日,周平以‘探親’為由請假離營三日,目的地‘恰巧’為雅州。期間,有人目睹其與劉琦(劉能之子)在雅州城外‘望江亭’密會。劉琦豪賭輸掉的一萬兩白銀,來源成謎,而周平歸營後,其家中老母重病得以延請名醫診治,耗費巨大,資金來源同樣不明。”
“最關鍵的是…”梟一的聲音帶著一種被撕裂的痛苦,“葉姑娘遇刺前夜,負責最後一次確認‘清心苑’路線安全的,正是周平!他回報‘一切正常,無異常’。但梟二小隊事後勘察,在竹枝巷口一處極其隱蔽的牆縫裡,發現了錦衣衛‘鷂組’特有的定位香灰標記!標記時間,正是周平巡查之後!”
鐵證如山!時間、地點、人證、物證、金錢往來…一條條冰冷的線索,如同淬毒的鎖鏈,死死鎖定了那個曾經並肩作戰的兄弟!
林宇的目光掃過卷宗上那冰冷的記錄,又緩緩抬起,落在梟一那張因痛苦和憤怒而扭曲的臉上。他看到了梟一眼底深處那被至親背叛的劇痛、那幾乎要將理智焚燒殆儘的怒火、以及那無法洗刷的恥辱感。
“他在哪?”林宇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已控製。在…在地字三號刑訊室。”梟一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
“帶路。”林宇轉身,玄色的衣袍無風自動,如同即將降臨的毀滅風暴。
新軍大營,地字三號刑訊室。
這裡比普通地牢更加陰森。沒有窗戶,隻有牆壁上幾盞昏暗的油燈,光線搖曳不定,將刑具的影子拉扯得如同猙獰的鬼魅。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鐵鏽味和一種絕望的氣息。
周平被粗重的鐵鏈鎖在冰冷的石牆上,雙臂高高吊起,雙腳離地。他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但臉色慘白如紙,嘴唇乾裂,眼神渙散,布滿了血絲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顯然,在精神層麵,他已經被梟一用“夜梟”最擅長的無聲審訊徹底擊垮。
當沉重的鐵門被推開,林宇和梟一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周平的身體猛地一顫!他渙散的目光聚焦在林宇那冰冷無情的臉上,如同看到了索命的閻羅,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恐懼聲響。
林宇緩緩步入刑訊室,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回響,如同喪鐘敲在周平的心頭。他在周平麵前站定,深邃的眼眸如同兩把冰冷的刮骨刀,一寸寸地剮過周平驚恐扭曲的臉龐。
沒有咆哮,沒有質問。隻有一種無聲的、足以將靈魂碾碎的冰冷審視。
“為…為什麼…”周平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和最後的僥幸,“大人…我…我對您忠心耿耿…梟一他…他冤枉我…”
“忠心耿耿?”林宇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周平的心上,“葉姑娘肩上的毒箭,射穿卷宗的毒箭…那上麵的毒,叫‘蝕骨腐心散’。中者,筋骨蝕爛,血脈枯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