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棱堡內部,緊鄰傷員營的一處被臨時征用、由厚實石屋改建的
“匠作間”內,氣氛同樣緊張到了極點,與外麵的廝殺形成詭異的呼應。
油燈的光芒被刻意調暗,集中在中央的石桌上,光線如同聚光燈般照亮桌心的物件。
桌上,沾滿淤泥的蜈蚣銀紋刀鞘被小心地放置在厚絨布上,經過簡單清理,銀質的刀鞘在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
葉夢珠全神貫注,清冷的眼眸中倒映著刀鞘上那條妖異的九節蜈蚣,眼神專注得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這一件事物。
她的手指纖細穩定,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帶著鹿皮手套,小心翼翼地拂過蜈蚣身體的每一道紋路,每一處關節的銜接點,動作輕柔得仿佛在觸摸易碎的珍寶。
吳明遠站在一旁,眉頭緊鎖,手裡拿著幾樣小巧的、閃爍著寒光的器械——細如牛毛的探針、帶放大鏡的鑷子、邊緣極薄的小刮刀,如同一位即將進行精密手術的醫者。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草藥味、淤泥的腥氣,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冰冷而奇異的金屬氣息,讓人呼吸都不由得放輕。
“這兩顆紅寶石…是關鍵。”葉夢珠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在寂靜的屋內如同水滴落石。
她將一盞油燈移近,放大鏡對準了蜈蚣頭部那兩點妖異的紅光。
“寶石鑲嵌並非死扣,邊緣有極細微的…轉動痕跡。看這裡…”她用探針的尖端,極其輕微地點在紅寶石邊緣一個幾乎無法用肉眼察覺的微小凸起上,動作精準得如同繡花。
“機關樞紐?”吳明遠立刻湊近,屏住呼吸,生怕氣息擾動了那精密的結構。
“應該是。但需特定順序或力道…”葉夢珠嘗試著用探針輕輕按壓那個凸起,力道控製得恰到好處。
毫無反應。她又嘗試旋轉寶石。寶石紋絲不動,仿佛與銀質基座融為一體,嚴絲合縫。
“關節…蜈蚣的身體分九節…每一節似乎都可獨立活動…”葉夢珠的目光順著蜈蚣蜿蜒的身體向下移動,指尖輕輕撥動其中一節。
那節身體竟然真的發出極其輕微的
“哢噠”聲,向上翹起了一個微小的角度,如同活物伸展肢體!
“活的!是活扣!”吳明遠低呼一聲,眼中爆發出希望的光芒,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葉夢珠精神一振,眼中閃過一絲亮色,立刻順著這個思路,開始嘗試撥動其他關節。
她動作極其輕柔,仿佛在拆解一件最精密的鐘表,每一個動作都經過深思熟慮。
時而按壓,時而旋轉,時而嘗試推動。每一次嘗試都伴隨著令人窒息的寂靜和油燈燈芯燃燒的輕微劈啪聲,時間在這專注的探索中仿佛凝固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牆外土司兵的呐喊和攀爬聲、弓弩的破空聲、滾木礌石的轟隆聲、以及川東軍火銃那特有的、令人心悸的轟鳴聲,如同交織在一起的死亡交響樂,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
王小石躺在匠作間角落臨時鋪設的草墊上,蓋著厚厚的毛氈,吳明遠在檢查他傷口時給他灌下的驅寒解毒湯藥起了作用,他並未完全昏迷,隻是極度虛弱,意識模糊如同隔層紗。
但他努力睜著眼睛,死死盯著石桌上那在昏暗燈光下閃爍著幽光的刀鞘,每一次葉夢珠的嘗試失敗,他的心都像被無形的手揪緊一次,呼吸也隨之停滯。
“七叔…李將軍…”他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微弱的氣息在唇間流轉。突然!
葉夢珠的手指停留在蜈蚣身體中間偏下的一節關節處。她先是輕輕按壓關節側麵的一個極其隱蔽的凹點,接著用指甲極其小心地逆時針旋轉了關節本身大約十五度!
“哢噠…哢噠哢噠…”一陣輕微而連續的、如同機括咬合的脆響從刀鞘內部傳出,在寂靜的屋內清晰可聞!
在葉夢珠和吳明遠緊張到極點的注視下,刀鞘末端,靠近刀帶斷裂處的位置,一塊原本嚴絲合縫的、帶有蜈蚣尾部紋路的苗銀蓋板,竟然無聲地向內滑開!
露出了一個僅容小指探入的、黑洞洞的孔洞,如同通往希望的秘道!
“開了!”吳明遠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和顫抖,幾乎要衝破屋頂。
葉夢珠長長舒了一口氣,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沿著鬢角滑落,她卻渾然不覺。
她拿起那支邊緣極薄的小刮刀,小心翼翼地探入孔洞內部,動作輕柔得如同在觸碰最嬌嫩的花蕊。
她屏住呼吸,手腕極其穩定地輕輕撥動、探尋,感受著內部機關的觸感。
幾息之後,她的手腕微微一挑!一個比拇指指甲蓋略大、呈暗金色、表麵異常光滑的蠟丸,被小刮刀的尖端穩穩地帶了出來!
蠟丸!一顆被完美密封在暗金色蠟殼裡的蠟丸!
“就是它!”吳明遠幾乎是撲了過去,雙手顫抖地接過那顆小小的蠟丸,仿佛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生怕一不小心就會摔碎。
他湊到油燈下仔細查看,蠟丸表麵沒有任何標記,但入手微沉,透著一種奇異的冰涼感。
他鼻子用力嗅了嗅,隔著蠟殼,隱約聞到一絲極其淡薄、卻異常清冽的草木氣息,與他之前分析毒箭樣本時感知到的幾種陰毒腥氣截然不同!
這氣息,帶著一種…生機的感覺,如同寒冬裡的一抹新綠!
“快!去李將軍那裡!”吳明遠猛地轉身,緊緊攥著蠟丸,眼中燃燒著醫者的急切光芒,腳步因激動而有些踉蹌。
葉夢珠迅速將刀鞘恢複原狀收好,動作麻利而有序,也立刻跟上,裙擺掃過地麵發出輕微的聲響。
角落裡的王小石,看到那顆被取出的蠟丸,看到吳明遠眼中那狂喜而急迫的光芒,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衝上頭頂,衝散了所有的寒冷和疲憊!
他掙紮著想坐起來,卻被旁邊照看的士兵輕輕按住,士兵眼中也滿是欣慰的笑意。
“成了…成了…”他喃喃著,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順著布滿泥汙的臉頰滑落,是喜悅,是解脫,是巨大的希望在心中破土而出!
匠作間的門被猛地推開,吳明遠和葉夢珠如同旋風般衝出,朝著李定國所在的重傷員營房衝去,腳步聲在通道裡急促地回響!
與此同時,棱堡牆頭,戰鬥在川東軍火銃的強力支援下暫時穩住。攀爬的土司兵被霰彈風暴和滾木礌石大量殺傷,攻勢明顯受挫,牆麵上的黑影已寥寥無幾。
然而,就在這短暫的喘息之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嗚——嗡——!”一聲低沉、雄渾、仿佛來自遠古巨獸咆哮的號角聲,陡然從遠方黑暗的地平線傳來!
這號角聲帶著一種金屬的震顫和碾壓一切的威嚴,瞬間壓過了戰場所有的喧囂,讓每個人的心臟都不由自主地一縮!
緊接著,是沉悶如雷、整齊劃一、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如同無數巨錘敲打著大地,
“咚!咚!咚!”每一次震動都精準地砸在脈搏上!伴隨著這腳步聲的,還有另一種更加令人心悸的、如同連綿不絕悶雷般的低沉轟鳴——那是無數馬蹄踏動大地的聲音,
“噠噠噠噠”由遠及近,形成一張無形的巨網,籠罩而來!林宇的心猛地一沉!
他猛地抬頭,循著號角聲望去,目光穿透黑暗,望向那預示著絕望的東方!
隻見東方天際,那片濃墨般的黑暗邊緣,一抹令人心悸的魚肚白正掙紮著浮現。
而在那微弱的天光映襯下,一道無邊無際的、由無數移動的金屬寒光組成的鐵流,正緩緩地、卻帶著碾碎一切的氣勢,朝著磐石壘的方向,洶湧而來!
鐵流之中,隱約可見一門門被拖曳著的、炮口粗大的紅夷大炮的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八旗!滿洲八旗的主力!多鐸的中軍大纛!那杆在晨曦微光中逐漸清晰、繡著猙獰巨蟒的巨大旗幟,如同死亡的宣告,冰冷地懸掛在鐵流的上空,獵獵作響!
緊隨其後的,是象征著毀滅的炮兵陣列,每一門炮都散發著令人膽寒的威壓!
最後的考驗,最凶猛的惡浪,終於在這個血腥的黎明,拍向了這座承載著最後火種的孤島!
堡壘之外,是沙定洲瘋狂的攀咬;堡壘之內,是生死一線的救治;而地平線上,是多鐸毀滅一切的鐵蹄與炮口!
磐石壘,這盞在血海中搖曳的孤燈,能否撐過這黎明前最後的、最狂暴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