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福州,隆武朝廷的行宮偏殿裡,空氣黏稠得像梅雨季節的濕霧,每一口呼吸都帶著海風的鹹澀與揮之不去的焦慮。鎏金銅爐裡燃著的檀香早已熄滅,隻留下一縷縷殘煙,纏繞著殿內沉默的君臣,如同他們眼前解不開的困局。
禦座上,隆武帝朱聿鍵穿著一件半舊的明黃龍袍,袖口的雲紋已有些褪色。他微微前傾著身體,眉宇間刻滿了憂勞,原本明亮的眼神此刻黯淡無光,正強打精神聽著殿下官員的奏報。戶部尚書捧著空空如也的賬本,聲音帶著哭腔:“陛下,府庫已空!東南水師(鄭成功部)每月需餉銀十萬兩,如今連三個月的糧草都湊不齊了!”兵部尚書則皺著眉,手指在輿圖上江西方向畫著圈:“清軍阿濟格部已在贛州集結,恐隨時南下,我軍沿江防線薄弱,怕是難以抵擋啊!”
首輔黃道周須發皆白,站在文官之首,聲音蒼老卻堅定:“臣懇請陛下,暫停宗室宗親的俸祿,再令地方官捐納助餉,或許能解燃眉之急。”可這話像投入死水潭,隻激起幾聲無奈的歎息——宗室們早已怨言滿腹,地方官更是巧立名目盤剝百姓,再要捐納,怕是要激起民變。
武將班首的位置上,平國公鄭芝龍穿著一身繡金蟒袍,姿態慵懶地靠在椅背上,半眯著眼,仿佛對這場沉悶的朝會漠不關心。他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腰間的翡翠扳指,那扳指色澤瑩潤,是他多年經營福建所得的珍品。表麵上他似在假寐,實則每一句話都聽在耳裡,心中正盤算著兒子鄭成功在東南海上的“折騰”——鄭成功的水師雖打著抗清旗號,卻也在不斷消耗他鄭家的積蓄,這讓他既擔憂又不滿。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悶幾乎要凝固成實質時,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高亢,甚至帶著破音的通傳,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厚重的雲層:“八百裡加急!湖廣捷報!西——南——大——捷——!”
這聲呼喊帶著風塵仆仆的嘶啞,卻蘊含著足以撼動整個朝廷的力量。殿門“哐當”一聲被猛地推開,一名驛卒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他甲胄上沾滿了泥濘,褲腿還在滴著水,嘴唇乾裂得滲出血絲,唯有那雙眼睛,亮得像燃燒的火把。他“撲通”一聲跪倒在丹墀之下,高高舉起一個沾著汗漬與血跡的赤漆銅筒,聲音因激動而顫抖:“陛下!西南!大捷!川東軍…川東軍大破建奴!”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瞬間被打破,隨即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嗡鳴。隆武帝猛地從禦座上站起,身體因突如其來的衝擊而微微搖晃,他雙手撐著禦座扶手,失聲道:“快!快念!念給朕聽!念給眾卿聽!”
驛卒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將捷報上那滾燙的文字吼了出來:“臣,川東軍前部督師曾英,頓首百拜陛下禦前:仰賴陛下洪福,將士用命!職部奉林宇將軍將令,自磐石新壘誓師東進,破荊州如摧枯,克嶽州若燎原!複地千裡,橫掃湖廣!陣斬清虜鑲黃旗殘部都統以下將佐三十七員,斬首、俘獲無算!清虜喪膽,望風披靡!今我王師已飲馬長江,光複武昌府以南疆土!清酋震怖,偽廷動搖!西南大定,湖廣光複在望!此皆陛下威德所感,將士忠勇所致!吾皇萬歲!大明萬歲!”
每一個地名,每一個斬獲數字,都像投入滾油的火星,在殿內炸開!
“荊州…嶽州…武昌府南?這可是湖廣腹地啊!”
“鑲黃旗都統!那可是多鐸的嫡係精銳,竟被斬了?”
“飲馬長江!光複湖廣!自弘光帝被俘後,我大明何曾有過這般大勝!”
文官們瞪大了眼睛,手中的笏板險些掉落在地;武將們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狂喜。低低的驚呼和議論瞬間淹沒了殿堂,原本沉悶的空氣仿佛被點燃,灼熱得讓人幾乎喘不過氣。這不僅僅是一場勝利,更是從絕望深淵中透出的一道刺目曙光,讓所有人都看到了中興大明的希望!
與此同時,捷報的內容如同長了翅膀,早已飛出了森嚴的宮牆,在福州城的大街小巷瘋狂傳遞。
“西南大捷!川東軍殺過長江了!林宇將軍把韃子打得落花流水!”
“鑲黃旗都被滅了!多鐸的嫡係啊!這林將軍可真神了!”
“光複武昌府了!湖廣要回來了!咱們大明有救了!”
消息傳到茶館酒肆,說書先生拍案而起,當場改編起川東軍殺敵的故事;傳到碼頭貨棧,粗豪的船工水手們砸碎了酒碗,赤著膊,用震天的號子吼著自編的戰歌:“川東的虎哇!長江的龍!林將軍的兵,殺韃子凶!複我河山,建奇功!”傳到商鋪裡,掌櫃們興奮地拍著櫃台,對夥計喊:“快!掛紅綢!點鞭炮!今兒個酒水半價,讓大夥都高興高興!”
刹那間,零星的爆竹聲在城中響起,很快連成一片,劈啪作響。硝煙混合著百姓的歡呼,彌漫在福州城的上空。無數百姓湧上街頭,臉上洋溢著久違的、發自內心的激動與希望。白發蒼蒼的老人們對著北方長揖,淚水順著皺紋滑落;孩童們舉著木刀竹槍,模仿著殺敵的場景奔跑嬉鬨。民心,這潭被失敗和恐懼壓抑了太久的死水,終於被林宇和川東軍的勝利徹底煮沸,洶湧澎湃!
行宮偏殿內,隆武帝的臉色瞬間由蒼白轉為激動的潮紅。他雙手緊緊抓住禦座的扶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竟泛起了淚光。“林宇…曾英…川東軍!好!好!好!”他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音因極度的振奮而顫抖,“此乃太祖太宗在天之靈庇佑!列祖列宗護佑!天不亡我大明!天不亡我朱明江山!”
長久以來,他被鄭芝龍掣肘,被財政危機壓得喘不過氣,被清軍的步步緊逼嚇得夜不能寐。如今,這一場大勝,終於讓他吐出了胸中的鬱結之氣,那種感覺,就像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絕望中生出了狂喜。殿外隱約傳來的“林將軍萬歲”和震耳欲聾的爆竹聲,更是讓他心潮澎湃,仿佛看到了民心可用、中興在望的景象。
“陛下洪福齊天!此誠社稷之幸!大明中興之兆!”鄭芝龍的反應極快,他立刻起身離座,躬身行禮,聲音洪亮地恭賀,臉上適時地堆滿了驚喜與恭謹。然而,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卻翻湧著驚濤駭浪般的算計。
殿外那山呼海嘯般的“林將軍萬歲”,像一根根細針,不斷刺著他的耳膜。他鄭家在福建經營多年,耗費巨資養兵,兒子鄭成功更是在東南海上浴血奮戰,可百姓何曾如此自發地、狂熱地呼喊過“鄭國公萬歲”?林宇,這個名字像一根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了他的腦海。此人並非朝廷舊臣,更非他鄭氏一係,起於草莽微末,卻能在短短時日內,於西南絕境打出如此驚天動地的戰績,兵鋒直抵長江,聲威更是瞬間點燃了千裡之外福建的民心!
這股驟然崛起的力量,絕非池中之物!它像一座突兀崛起的火山,噴發出的熔岩(民心)瞬間改變了南明勢力的版圖與人心向背。此人,究竟會成為東南水師的盟友,還是一個足以吞噬掉鄭家所有威望和根基的龐然大物?朝廷對此人的態度,將直接決定未來整個抗清格局的走向!鄭芝龍的心,在巨大的利益權衡、隱隱的威脅感以及被忽視的嫉妒中急速下沉,手指撚動翡翠扳指的速度也快了幾分。
首輔黃道周等清流文臣,在最初的巨大振奮之後,臉上迅速蒙上了一層更深的陰霾。他們互相對視,眼中充滿了憂慮,原本激動的心情被冷靜取代。殿外那狂熱的、幾乎將“林將軍”置於“陛下”之前的呼喊聲,讓他們這些以維護綱常為己任的老臣,感到了強烈的不安。
黃道周捋著長須,上前一步,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陛下,天降雄師,光複河山,實乃大喜!然…”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殿內眾人,語氣凝重,“臣聞林宇其人,起於行伍,勇則勇矣,然其受何職於朝廷?此番揮師數萬,轉戰千裡,攻城略地,朝廷…朝廷可曾委派監軍隨行?其行止擘畫,皆出己意,恐…恐難為朝廷所製!”
“功高震主”四個字雖未出口,卻像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他刻意提高了聲音,似乎想壓過殿外隱約的喧囂:“且陛下聽!這滿城喧沸,儘呼‘林將軍’!此雖民心激蕩,赤子情懷,然長此以往,百姓隻知有林將軍,焉知有陛下?焉知有朝廷法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