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南的秋陽,暖得像一層薄絨,鋪在新墾的坡地上。不再是白帝城焦黑的斷壁殘垣,也不是長江畔森嚴的炮壘,這裡是蜀中腹地最柔軟的肌理——一片剛褪去荒草的梯田裡,沉甸甸的稻穗壓彎了禾稈,在風裡輕輕搖晃,泛著一層溫潤的金黃,像撒了滿地的碎陽光。
農人們赤著腳踩在泥水裡,泥漿沒過腳踝,卻絲毫不影響他們揮鐮的動作。周老漢的鐮刀磨得鋥亮,刀刃劃過稻稈時,發出“嚓嚓”的脆響,利落得像是在裁剪布匹。他彎腰割下一束稻穗,手指輕輕撚開穀殼,飽滿的米粒泛著瑩白的光,眼眶瞬間就熱了——去年逃難來這時,這片地還是齊腰深的野草,夜裡能聽見豺狼叫,如今竟能收獲糧食,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爹,歇會兒吧!”兒子周虎扛著半袋稻穀走過來,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滴進泥土裡。他放下糧袋,從懷裡掏出個粗布包,裡麵是兩個熱乎乎的玉米餅,“這是官府派發的救濟糧做的,您嘗嘗。”周老漢接過餅,咬了一口,粗糙的餅皮裡帶著淡淡的玉米香,他突然想起去年在逃難路上,隻能啃樹皮、吃草根,忍不住抹了把眼睛:“好,好啊……現在有餅吃,有糧收,咱們總算能活下去了。”
田埂上,幾個孩子提著竹籃,蹦蹦跳跳地撿拾掉落的穀穗。他們的衣服打了補丁,卻洗得乾乾淨淨,臉上帶著久違的笑容。“娘,你看我撿了這麼多!”一個小姑娘舉著滿籃的穀穗,朝著不遠處正在打穀的婦人喊道。婦人停下手中的木槌,笑著點頭:“慢點跑,彆摔著!等收完糧,娘給你做新衣裳。”
雖是部分收割,畝產也算不上豐饒,可每一粒糧食,都像是在荒蕪的土地上長出的希望。農人們一邊乾活,一邊聊著家常,話語裡不再是對戰爭的恐懼,而是對明年的期盼——“聽說官府要修水渠,明年咱們的地就能澆上水了,收成肯定更好!”“是啊,林大人還說免咱們一季賦稅,咱們能多存點糧,給娃子們添件冬衣。”
成都城內的平價糧鹽點前,隊伍排得整整齊齊,沒有往日的擁擠和爭搶。百姓們手裡攥著剛領到的“蜀錦券”,粗糙的手掌反複摩挲著券麵上的蜀錦紋路——這是林宇推行的新貨幣,用蜀地特有的錦緞製成,不易仿冒,在市麵上能換糧、換鹽、換布匹,比以前的碎銀子還好用。
“劉掌櫃,我這五張蜀錦券,能換多少米?”一位老婆婆顫巍巍地問道。糧鋪掌櫃劉德海笑著接過券,仔細數了數,然後用鬥舀起大米:“老婆婆,五張券能換十斤大米,再給您搭半斤粗鹽,夠您吃大半個月了。”老婆婆接過米袋和鹽包,臉上滿是感激:“多謝劉掌櫃,多謝林大人……要是沒有這券,我這老婆子真不知道該怎麼活。”
不遠處,幾個百姓正圍著布告欄議論。布告上寫著林宇兌現免賦一季的承諾,還標注了明年開荒的獎勵政策——凡是開墾荒地超過一畝的農戶,都能獲得農具或布匹獎勵。“林大人說話算話,咱們跟著他乾,準沒錯!”一個中年漢子說道,其他人紛紛點頭。一種無聲的、沉甸甸的信賴,像秋日的雨水,緩緩滲入田間地頭、坊市街巷,滋養著這片飽經戰火的土地。
這信賴,是林宇眼中比十萬精兵更可倚重的長城。
成都蜀王府的議事堂內,硝煙味被墨香和淡淡的茶煙取代,可氣氛卻比戰場還要緊繃。長條案上攤滿了賬本和文書,工部專員王師傅站在案前,嗓音沙啞地彙報:“瀘州鹽井上個月增產三成,可軍工坊那邊催得緊,火藥煉製需要大量鹽鹵,現在鹽鹵調配已經出現缺口,若是再跟不上,新炮的鑄造就得延期。”
他話音剛落,負責漕運的官員立刻接口:“嘉陵江段疏浚總算完畢,新造的十艘漕船十日後就能下水,渝州的糧秣轉運效率預計能提升一倍。可問題是,蜀南的糧食剛收獲,還沒來得及運到北線,漢中那邊就傳來消息,清軍可能在月底增兵,到時候糧草供應怕是會緊張。”
“糧草緊張還能想辦法,軍械短缺才是大問題!”兵部主事猛地一拍桌子,攤開手中的文書,“各邊軍寨請求增配‘雷霆銃’的文書已經積壓了二十七份,可鐵料和熟銅一直不夠用,軍工坊那邊就算加班加點,每月也隻能造出五十杆銃,根本不夠分!”
林宇坐在上首,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目光掃過案上的文書,又偶爾掠過窗外——遠處校場上,新招募的士兵正在操演新陣型,他們的動作還不夠熟練,卻透著一股韌勁。他心裡清楚,內政的繁劇,尤甚於沙場搏殺。每一石糧食、每一斤鐵料、每一道政令,都像是構建無形巨壘的一磚一瓦,容不得半分差錯。
“都靜一靜。”林宇的聲音不高,卻讓堂內瞬間安靜下來。他站起身,走到案前,手指點在軍工坊的賬本上:“軍工用料,優先保障曾英、秦翼明兩部換裝。他們駐守在川東和北線,是下一階段抵禦清軍和鄭芝龍的尖刀,必須在月底前完成換裝。其餘各寨,暫時以加固防禦工事、操練協同戰術為主,軍械短缺的問題,我會讓雲南那邊加快銅錫運輸,緩解壓力。”
他頓了頓,又看向負責糧鹽調配的陳墨:“鹽糧調配由你總責,從蜀南調運五萬石糧食到漢中,再從瀘州鹽井調撥一半的鹽鹵給軍工坊。記住,凡有克扣囤積、延誤運輸者,無論官階高低,一律以軍**處。”
陳墨躬身應道:“請大人放心,屬下定不辱使命。”
林宇的目光掃過堂下諸人,在幾位麵色不甚自然的舊官吏臉上稍作停留——這些人以前在舊朝任職,習慣了貪贓枉法,如今推行新政,難免心生抵觸。“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他的語氣斬釘截鐵,“諸君當知,咱們腳下的路,不是坦途,而是刀尖上的路。行差踏錯一步,便是萬丈深淵。可若是咱們萬眾一心,守住這西南一隅,未來便能北上抗清,恢複大明河山!”
他沒有提高聲調,可話語裡的決絕和與國運共沉浮的氣魄,壓得所有人都喘不過氣,卻也莫名地生出一股背水一戰的狠勁。
“王小石。”林宇突然開口。
“末將在!”偵察隊長王小石應聲出列。他比半年前長高了不少,臉上的稚氣褪去,多了幾分風霜磨礪出的沉毅。他身上的甲胄雖不算精良,卻擦得鋥亮,懷中那朵從白帝城帶回來的乾菊花早已零落,可眼神卻愈發銳利,像磨洗過的匕首。
“你帶‘夜梟’一隊,即刻出發。”林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我要知道多鐸殘部退往湖廣的確切路線、兵力配置,還有南京方麵的動向——他們究竟有沒有派兵接應多鐸的跡象。記住,我要的是‘確鑿’的情報,不是‘大概’的猜測。”
“遵命!”王小石抱拳行禮,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大步離去。甲葉碰撞的“叮當作響”聲在堂內回蕩,像一把利刃劃破了凝重的空氣。他的成長,是這亂世熔爐裡淬煉出的又一份希望。
議事結束,眾人陸續散去。林宇獨自走到堂外的廊下,晚風帶著秋日的涼意吹過來,拂去了他臉上的疲憊。遠處,豐收的田野上炊煙嫋嫋,近處,軍工坊的錘擊聲“叮叮當當”連綿不絕,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從傷兵營方向飄來——那是上個月川北一戰中受傷的士兵,還在康複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混雜著稻穀的清香、鐵匠鋪的煤煙味,還有淡淡的藥味。民心漸附,根基初穩,可這遠遠不夠。西南雖定,不過是有了一個勉強能支撐起跳的立足點。東麵,長江天塹之後,是態度曖昧、暗懷鬼胎的福建朝廷和龐大的南京舊體係;北麵,山海關外,皇太極的鷹視狼顧從未停止;更遙遠的海外,荷蘭人的堅船利炮如同懸頂之劍,隨時可能劈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