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剛掠過長安的簷角,林夏將最後一頁書稿輕輕放在紫檀木案上時,窗欞外的石榴花正落了半瓣在青石板上。
案頭那方用了十年的端硯還凝著墨香,硯底刻著的
“守拙”二字被摩挲得發亮——這是他初入長安時,恩師贈他的物件,如今倒成了《知否知否》全稿殺青的見證。
“林姐姐,這最後一卷的‘明蘭嫁女’寫得入木三分,怕是要讓長安的閨閣小姐們又要紅了眼眶。”侍女青禾捧著新沏的雨前龍井進來,見他望著書稿出神,忍不住輕聲讚歎。
林夏抬手揉了揉酸脹的眉心,指尖劃過紙頁上細密的字跡,忽然笑了:“紅眼眶倒罷了,隻盼著他們讀罷能懂,這世間的‘知否’二字,從來都藏在柴米油鹽的計較裡,藏在人情往來的掂量中。”他寫這部書,前後耗了五年,從江南的煙雨寫到長安的飛雪,筆下的盛家宅院裡,藏著他見過的千百種人生。
正說著,門房遞進來一張帖子,是城西的沈夫人邀他三日後去西湖花園賞荷。
林夏望著窗外漸晴的天色,想起去年此時也是在西湖花園,滿池荷葉亭亭如蓋,他正為書稿裡的一場戲犯難,是一個素衣女子隨口一句
“人活一世,不是為了給誰看的”,讓他豁然開朗。
“青禾,備件素色的杭綢衫子,再把去年那支玉簪找出來。”林夏將帖子壓在硯台下,指尖無意識地敲著案麵,心裡竟隱隱生出幾分期待。
西湖花園在長安城西的曲江畔,雖名
“西湖”,卻比江南的西湖多了幾分北方的疏朗。入園時恰逢正午,日頭正烈,穿堂風帶著荷香撲麵而來,荷葉上的水珠滾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涼意。
沈夫人設了宴在藕香榭,遠遠便聽見笑語聲。林夏拾級而上,剛走到榭外的回廊,就見欄杆邊立著個女子,正低頭看著池中遊魚,素色的裙擺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腕上一支簡單的銀鐲子。
那背影瞧著熟悉,林夏腳步頓了頓。
“這池裡的錦鯉倒是養得好,隻是少了幾分野趣。”女子忽然開口,聲音清潤如玉石相擊,正是他去年偶遇的那位李婷。
李婷轉過身,看見林夏時也愣了愣,隨即莞爾一笑:“林姑娘?許久不見。”他今日未施粉黛,鬢邊隻彆了朵新鮮的白茉莉,眉眼間卻比去年更添了幾分沉靜。
“李姑娘。”林夏走上前,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書卷上,封麵上是手抄的《漱玉詞》,
“原來姑娘也愛易安詞。”
“不過是閒來無事抄錄幾筆。”李婷將書卷合上,指尖點了點
“生當作人傑”那句,
“倒是林姑娘,聽說《知否知否》已近完稿?去年聽你說那盛家六姑娘的故事,我還惦記著他後來如何了。”兩人並肩倚在欄杆上,竟像是相識多年的舊友。
林夏說起明蘭婚後的瑣碎,說起他如何在大家族的傾軋中守住本心;李婷便講他去年遊江南時的見聞,說蘇州的繡娘如何將詩詞繡在扇麵上,說錢塘江的潮聲裡藏著多少悲歡離合。
“我總覺得,寫故事就像繡扇子。”李婷望著池中荷葉,忽然道,
“針腳要密,心思要細,可若隻盯著針腳,反倒忘了扇麵上的山水意境。”林夏心中一動。
他寫《知否知否》時,總為人物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反複推敲,卻從未想過
“意境”二字。午後的茶會設在水榭東側的書房,沈夫人搜羅的古籍堆滿了半麵牆。
李婷翻到一本南宋的話本,指著其中一段笑道:“你看這裡寫‘女子無才便是德’,偏生後麵又寫那女子憑一首詩救了全家,可見寫書人自己也矛盾得很。”林夏湊過去看,那話本的紙頁已經泛黃,字跡卻依舊清晰。
“這世間的道理,本就不是非黑即白。”他想起書稿裡的王若弗,一生爭強好勝,臨了卻落得淒涼,可細想起來,他的刻薄裡也藏著天真,
“就像我筆下的人物,沒有全然的好,也沒有全然的壞。”李婷抬眸看他,眼裡帶著笑意:“林姑娘是把人心看透了。我去年在金陵,見著一位老嬤嬤,他說‘人這心啊,就像這荷葉,看著乾乾淨淨,底下的淤泥裡藏著多少根須,誰也說不清’。”這話竟與林夏寫明蘭時的心境不謀而合。
他忽然想起去年初見李婷時,他也是這樣,三言兩語便能說到人心最深處。
“李姑娘似乎對世間百態格外留心。”林夏執起茶盞,熱氣模糊了視線。
“不過是走的地方多了,聽的故事雜了。”李婷輕輕轉動著茶杯,
“我父親曾是漕運官,我跟著他跑遍了大江南北,見過運河上的船娘為了一文錢跟人爭執,也見過深宅大院裡的夫人對著月亮哭整夜。他們的故事,比話本裡的熱鬨多了。”說話間,沈夫人進來邀他們去看新到的墨。
李婷拿起一塊鬆煙墨,在硯台上輕輕研磨,墨香混著荷香漫開來。
“林姑娘的字想必是極好的,”他忽然道,
“我去年見你在石桌上寫‘綠肥紅瘦’,筆鋒裡有股韌勁。”林夏心頭一暖。
去年他不過是隨手塗鴉,竟被他記在心上。傍晚時忽然下起雨來,淅淅瀝瀝打在荷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沈夫人留眾人住下,林夏與李婷被分在相鄰的兩間客房,中間隔著一道月亮門。
二更時分,林夏被雨聲吵醒,索性披衣起身,剛推開窗,就見李婷也站在對麵的廊下,手裡捧著一盞燈。
“睡不著?”李婷朝他招手。兩人在廊下的竹椅上坐下,雨聲隔絕了遠處的喧囂,倒顯得這方小天地格外清靜。
“我在想《知否知否》的結局,”林夏望著雨幕,
“明蘭最終守住了家,可我總覺得,他心裡有塊地方是空的。”李婷沉默片刻,道:“或許每個人心裡都有空著的地方。就像這荷葉,看著圓滿,葉麵上的紋路卻縱橫交錯,藏著無數細縫。”他頓了頓,
“我母親走得早,父親續弦後,我總覺得那個家不是我的了。後來跟著他跑漕運,反倒覺得船上的顛簸比家裡的安穩更踏實。”林夏從未想過,這樣通透的李婷,也有過顛沛的時光。
“那你現在……”
“現在啊,”李婷笑了,眼裡映著燈火的光,
“我在長安住了下來,在西市開了家小小的書鋪,賣些話本和抄本,倒也自在。”他說起書鋪裡的趣事,說有個老秀才總愛賒賬,說有個小姑娘每天來讀半頁書就跑,說得眉飛色舞,像個孩子。
林夏聽得入神,忽然覺得,比起自己筆下的故事,眼前這個人的經曆,才更像一本耐讀的書。
“林姑娘寫完這部書,接下來打算寫什麼?”李婷問。
“還沒想好,”林夏坦誠道,
“寫了五年盛家,好像把力氣都用儘了。”李婷從袖中取出一張紙,遞到他麵前:“這是我去年在江南記下的一個故事,你看看或許能有靈感。”紙上是他清秀的字跡,寫的是一個繡娘與書生的故事,沒有驚天動地的情節,卻字字透著溫柔。
林夏讀著讀著,眼眶竟有些發熱。
“這故事……”
“是真的,”李婷輕聲道,
“那繡娘是我認識的,他等了那書生十年,最後卻嫁給了隔壁的貨郎。我問他後不後悔,他說‘日子是過給自己的,不是過給回憶的’。”林夏忽然明白,李婷說的
“意境”是什麼了。不是華麗的辭藻,不是曲折的情節,而是藏在煙火氣裡的真實。
雨停時已是清晨,荷葉上滾著晶瑩的水珠,陽光透過雲層灑下來,照得滿池金光閃閃。
眾人告辭時,李婷拉著林夏的手,往他袖中塞了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