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到
“天寒翠袖薄
“時,他下意識裹緊了身上的單衣,窗外的晨霧正順著窗縫溜進屋裡,在硯台邊凝成細小的水珠。《夢李白?其一》杜甫墨汁在硯台裡泛起細密的泡沫,林夏望著紙上
“死彆已吞聲
“五個字,忽然想起殘本裡這頁紙的邊緣,有淡淡的淚痕暈開的褶皺。
“死彆已吞聲,生彆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寫到
“落月滿屋梁
“時,晨光恰好爬上窗欞,在紙頁上投下窗格的影子,倒真像月光鋪成的梁木。《夢李白?其二》杜甫案頭的殘本被風吹得嘩嘩作響,林夏伸手按住紙頁,指腹撫過
“冠蓋滿京華
“那行被蟲蛀得千瘡百孔的字。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誌。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寫完最後一句,他忽然將筆擱在硯台上,起身推開窗戶。晨風帶著露水的濕氣撲麵而來,遠處的炊煙正嫋嫋升起,像極了那些消散在時光裡的名字。《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杜甫新研的墨帶著鬆煙的清苦,林夏提筆時,案頭的殘本正翻到畫馬圖那一頁——雖然紙上早已沒有半分墨跡,隻剩蟲蛀的孔洞。
“國初以來畫鞍馬,神妙獨數江夏王。將軍得名三十載,人間又見真乘黃。曾貌先帝照夜白,龍池十日飛霹靂。內府殷紅馬腦碗,婕妤傳詔才人索。盤賜將軍拜舞歸,輕紈細綺相追飛。貴戚權門得筆跡,始覺屏障生光輝。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時郭家獅子花。今之新圖有二馬,複令識者久歎嗟。此皆騎戰一敵萬,縞素漠漠開風沙。其餘七匹亦殊絕,迥若寒空動煙雪。霜蹄蹴踏長楸間,馬官廝養森成列。可憐九馬爭神駿,顧視清高氣深穩。借問苦心愛者誰,後有韋諷前支遁。憶昔巡幸新豐宮,翠華拂天來向東。騰驤磊落三萬匹,皆與此圖筋骨同。自從獻寶朝河宗,無複射蛟江水中。君不見金粟堆前鬆柏裡,龍媒去儘鳥呼風。
“寫到
“龍媒去儘鳥呼風
“時,他忽然停筆望向窗外,簷角的風鈴被風吹得叮當作響,倒像是千年前的馬蹄聲從雲端踏過。《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杜甫硯台裡的墨漸漸沉定,林夏望著紙上
“丹青不知老將至
“七個字,忽然想起殘本裡這行字的墨跡,比彆處要深上許多,像是寫的人反複描摹過。
“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為庶為清門。英雄割據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學書初學衛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開元之中常引見,承恩數上南薰殿。淩煙功臣少顏色,將軍下筆開生麵。良相頭上進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褒公鄂公毛發動,英姿颯爽來酣戰。先帝天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牽來赤墀下,迥立閶闔生長風。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澹經營中。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玉花卻在禦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仆皆惆悵。弟子韓乾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乾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將軍畫善蓋有神,必逢佳士亦寫真。即今漂泊乾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
“寫到
“富貴於我如浮雲
“時,他忽然笑了笑,將案頭那枚不值錢的舊墨錠轉了半圈,墨錠上
“雲溪
“二字早已被磨得模糊不清。《寄韓諫議注》杜甫晨光在宣紙上投下的光斑漸漸移動,林夏換了張新紙,案頭的殘本被風吹得翻到最後一頁。那頁紙上隻有
“鴻飛冥冥日月白
“七個字,其餘地方都被蟲蛀成了篩子。
“今我不樂思嶽陽,身欲奮飛病在床。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玉京群帝集北鬥,或騎麒麟翳鳳凰。芙蓉旌旗煙霧落,影動倒景搖瀟湘。星宮之君醉瓊漿,羽人稀少不在旁。似聞昨者赤鬆子,恐是漢代韓張良。昔隨劉氏定長安,帷幄未改神慘傷。國家成敗吾豈敢,色難腥腐餐楓香。周南留滯古所惜,南極老人應壽昌。美人胡為隔秋水,焉得置之貢玉堂。
“寫到
“色難腥腐餐楓香
“時,他忽然聞到一陣桂花香從窗外飄進來,轉頭看見鄰家院牆上探過來的桂枝,已有零星的花苞綴在葉間。《古柏行》杜甫墨汁在硯台裡結了層薄皮,林夏用筆尖輕輕挑開,想起殘本裡夾著的那片乾枯柏葉。那葉子邊緣已經發黑,卻還能看出清晰的紋路。
“孔明廟前有老柏,柯如青銅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雲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憶昨路繞錦亭東,先主武侯同閟宮。崔嵬枝乾郊原古,窈窕丹青戶牖空。落落盤踞雖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風。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工。大廈如傾要梁棟,萬牛回首丘山重。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剪伐誰能送。苦心豈免容螻蟻,香葉終經宿鸞鳳。誌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
“寫到
“古來材大難為用
“時,他忽然停筆,望著窗外那棵被狂風拗斷了主乾的老槐樹。去年春天,那棵樹還開了滿樹雪白的花。《石魚湖上醉歌並序》元結案頭的茶壺冒出嫋嫋熱氣,林夏倒了杯新茶,茶香混著墨香漫開來。殘本裡這首詩的序文缺了一半,隻剩下
“於湖中築室數楹,作石魚一雙
“十幾個字。
“漫叟以公田米釀酒,因休暇,則載酒於湖上,時取一醉。歡醉中,據湖岸,引臂向魚取酒,使舫載之,遍飲坐者。意疑倚巴丘酌於君山之上,諸子環洞庭而坐,酒舫泛泛然觸波濤而往來者,乃作歌以長之。石魚湖,似洞庭,夏水欲滿君山青。山為樽,水為沼,酒徒曆曆坐洲島。長風連日作大浪,不能廢人運酒舫。我持長瓢坐巴丘,酌飲四座以散愁。
“寫到
“酌飲四座以散愁
“時,他忽然覺得有些渴,端起茶杯一飲而儘,茶水燙得舌尖發麻,倒像是真喝了酒一般。《山石》韓愈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穿過雲層,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林夏望著紙上
“山紅澗碧紛爛漫
“七個字,想起殘本裡這頁紙的邊緣,沾著幾點暗紅的痕跡,像是山間的紅泥。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編荊扉。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鬆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寫到
“芭蕉葉大梔子肥
“時,他忽然想起昨夜在殘本裡看到的那片乾枯的梔子花瓣,花瓣邊緣已經卷曲發黑,卻還殘留著淡淡的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