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地的山,入了夜便顯出幾分猙獰。
黑的結結實實。
白日的山巒隱藏在黑幕之後,陰森森的凝視著!
趙新民的婚禮,就設在老家這山坳裡。
幾盞昏黃的電燈泡子懸在院壩,被山風刮得搖搖晃晃,映得底下烏泱泱的人頭影影綽綽。
空氣裡彌漫著濃烈的劣質煙草、蒸騰的豬油葷腥,還有一股子老苞穀酒發酵後的酸氣。
大紅喜字貼在土牆上,顏色早被煙熏火燎得暗沉下去。
人聲鼎沸,劃拳的吼叫、杯盤碰撞、婦人哄孩子、男人粗著嗓門調笑,彙成一片滾燙的嘈雜,直往人耳朵裡鑽,震得腦瓜子嗡嗡響。
院角一張油膩膩的矮桌旁,圍坐著幾個山民,臉膛都被酒氣蒸得紫紅。
趙老頭,穿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袖口油亮。
他嘬了一口土碗裡的燒刀子,喉結滾動,發出“嗬”的一聲滿足的歎息,渾濁的老眼在昏光裡閃了閃,壓低嗓子,吊住了胃口,這才對著婚宴唯一一個外來的,年輕後生說道。
“神仙山啊!
那是……晚清光慶年間的事兒了!”
他聲音沙啞,“當年我們村,有個上山砍柴賣炭的。
那天,他貪圖多砍幾擔好柴,誤了下山的時辰。好巧不巧,剛走到半山腰,就起了霧!
那白茫茫一片,濃得化不開,四下裡靜得邪性,連聲鳥叫蟲鳴都沒了。”
趙老頭又抿了口酒,咂咂嘴,眼神飄向遠處黑黢黢的山影輪廓。
“那漢子心裡發了毛,在山裡兜兜轉轉,鬼打牆一般!
明明走了半天,一抬頭,還在老林子裡轉悠。
正急得滿頭大汗,心裡念著山神保佑……怪事就來了!”
他聲音陡然一緊,桌上的後生也下意識地往前湊了湊。
“隻聽得耳邊一陣若有若無的仙樂……撥開眼前一團濃得發灰的霧氣……一座道觀!
就那麼悄沒聲兒地杵在那兒!
那漢子當時就懵了!
他家祖祖輩輩在山腳刨食,這山也時常上來,啥時候冒出這麼一座道觀來?邪門!”
“他驚疑不定,壯著膽子上去叩那山門。門一下就開了條縫兒,走出來個道童。
那童子,生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穿著一身青布道袍,可那雙眼睛……”趙老頭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仿佛怕驚動什麼,“亮得不像活人!
漢子詢問那道童,何時山上有道觀的,那道童隻是笑,一言不發。
漢子以為是啞巴,但那時候,他走得又渴又累,也顧不得許多,比劃著討碗水喝。
道童點點頭,轉身進去,片刻端出一隻粗陶碗,裡麵盛著清水。
漢子接過來,咕咚咕咚一飲而儘。
那水……嘖,冰涼甘冽,入喉一線直下,渾身的疲乏瞬間消散,連帶著腦子都清明了幾分!
喝罷,他正想再問,那道童卻抬起了手,指向霧中的一個方向,示意他走。”
“漢子不敢多留,就走了。
說來也奇,他朝著道童指的方向,在濃霧裡走了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大霧猛地就消散了,然後就發現,自己已然站在了村口!”
趙老頭頓了頓,看那後生聽得入神,咧嘴一笑。
“回村一說,整個村子都驚了!都說他撞見了山中神仙!
第二天,幾十號青壯,浩浩蕩蕩上山搜尋。
莫說道觀,連塊像樣的瓦片都沒找著!那地方,除了石頭就是老樹!”
桌上一個老漢插嘴:“可不是!邪乎得很呐!”
趙老頭點點頭,臉上皺紋更深了:“更邪乎的在後麵!
那樵夫喝了那碗仙家賜下的清水,自此身強體健,百病不侵!
從晚清,硬生生活到了民國三十八年,活了足足一百零八歲!
最後是躺在炕上,無疾而終,睡夢中就去了!
村裡上一輩,小時候,還見過這位‘老祖宗’,親耳聽他說過這事兒!
現在還有幾個在呢!
那山,也因此得了個名號——神仙山!”
他最後三個字咬得極重,“可自打他之後,甭管多大的霧,再也沒人見過那座道觀……但這舊聞,就這麼一代代傳下來嘍……”
桌上幾個老漢聽得連連點頭,臉上露出敬畏。
唯獨那一直凝神細聽的後生,聽的眉頭微蹙,雙眼發亮。
“老齊!找了你半天,原來貓兒在這兒聽趙老頭講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