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過後,除L話少召集大家開會也少了,生活中一切照舊。有段時間,我幾乎靠著泡小說支撐與D分手後茫然失落的心,一遍又一遍地翻看唯獨能借到的《牛虻》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想象著也能做列瓦雷士或保爾·柯察金;可最終還是覺得,這純粹是癡人說夢——就算我能練就保爾一樣的“鋼鐵意誌”,或者跑南美去落難一番,再返回插隊的村子,D也並不是冬妮婭、麗達或瓊瑪;何況經多番周折後,受L批判加“形象”影響,我自己都自慚形穢,又憑啥去攀比小說裡的誌士和英雄?
然難以說清的複雜心情中,仍還總是想找些機會,籍保爾或列瓦雷士式的履險,來支撐搖搖欲墜的靈魂。
一天,我們小組的倆知青絞水時,不慎將隊裡共用的木桶,掉進井裡。插隊的旱塬上,井本來就深,我們村靠近塬邊,更是深得玄乎,據說水旺時也足有三十多丈,這陣臨夏季水荒,大概更深。L說派人上縣裡買一隻賠,老隊長寬厚,勸道:“算了算了!你學生娃絞水手生,又不是故意的,改天找個箍井匠,撈不上來再說……”我見圍觀的社員有人指手畫腳、嘀咕埋怨,遂推開L,拿井繩往腰上一綁,順井沿就要下去。一時間,驚呆了井邊的社員,嚇壞了闖禍的同學。L拉起了我,卻被我推個趔趄;幾個同學來攔,也被我搡開。老隊長見我執意要下,解下他腰裡結實的藍粗布腰帶,挽兩個圈套在我兩腿跟,和井繩綁死,又要了社員的一條腰帶,束緊我的腰綁井繩上,這才叫幾個粗壯並有些年紀的社員,搖轆轤將我慢慢地往下放。
下到井口的瞬間,我看見始終蒼白臉一聲不吭的D,低著頭跑走。
井繩緩緩下行,井口越來越小。漸漸被冷氣覆圍,由腳及腿,由腿及腰,後來連耳、鼻都冰涼了。快要到水麵時,我踩著井壁上磚棱站穩,取下懷揣的細繩和搭鉤,沉進水裡,左右晃蕩著尋找……向上看,隱隱亮著的井口隻銅錢般大小,便想起所謂的“十八層地獄”——大概,也隻有在旱塬上下過這井的人,方能夠身臨其境,編排出如這般凜冷、黑暗、陰森和恐怖的神話吧?
不過我寧願找不到桶,或者繩斷了我也如那桶一樣,永遠呆在這“地獄”裡;因為我很不想撈了桶上去後,再見到使我傷透情分、卻仍還要讓我自愧自慚的L,以及比路人還要陌生的D……
當然,這樣的想法隻是一閃念;下井的履險和眾人的反應,亦隨風而逝。還得要從早到晚,給棉田裡拉糞:那是些頭年留下的麥茬地,冬天時深耕灌水,春天時再次深耕磨耙,真正像棉花一樣鬆軟,像海綿一樣地吸吮著架子車輪——廣袤的大地望不到儘頭,踩虛土把緊車轅,絆帶直勒進肩肉裡,一步步向前挺著,身體和地麵幾乎成“平行線”……眼看著汗珠一滴滴落下,掉在土疙瘩上,鑽進地裡,便想,原來這就是“麵向黃土背朝天”;又時常一陣陣暈眩,真想放棄了一切掙紮,趴下去,趴下去……和這永無有儘頭的黃土,融為一片。
於是,我成為屢險不死、還總是尋找或甚至製造些險事來做的“二杆子”:在場上與社員比賽揭碌碡;和飼養室騾駒摔跤;幫社員家蓋房差點兒從兩丈多高的背牆上跌下;拉乾土放崩,眼看著小山似崖麵垮塌,睜大眼站著巋然不動,直到桌麵大的乾土塊滾落下來,砸壞了離站處不到半尺的架子車……
再後來,我們知青點批宅地蓋起房,卻買不起做院門的木料。聽說早在五八年***時,隊裡人曾挖過塬邊處一個古墓,麥場上豎著的籃球板,便是起出的棺材檔頭;又說當時挖墓的人膽小,隻起出這個檔頭,便連忙上來,重把墓埋了。我於是約了膽大的男生,找要好社員問準墓的位置,半夜裡幾人跑去。黑燈瞎火地刨挖了幾個小時,終於挖到那口碩大的棺材……這時,天色已近拂曉,黑沉沉閃爍著幾點寒星,冷風吹著墓邊的蒿草,窸窣作響,同挖的同學害怕,都爬了上去。我撬開棺蓋,在一堆朽爛的布片裡找到些骨頭似
的東西,拋了上去,聽上麵吱哇亂叫地跑開,便覺得久憋的那股屈辱,似乎發散了一些……這棺板終被做成黑漆獸環的大門,砌門樓安上,迷信的社員夜裡便不敢由此經過,說學生住的這院子有“鬼門關”。
我因為由在先的“蔫”變得又“二”又倔,甚至當“二”起來時,比小L和他那些“同類”都“生”得嚇人,於是不僅與這幫人的關係起了變化,要好的社員和隊乾部也出於同情,對“攀高枝”蹬了我的D和一味對她護持的L,頗多嘲謔。我儘管並不因此有甚快意,甚至很討厭這類多帶有憐憫的“好心”,但總不能“狗咬呂洞賓”,遂聽之任之。卻不料這樣的“情勢逆轉”,使得對眾人無奈的D和L,把這些都歸之於我,又因而愈惹得“輿論”反彈。如此“惡性循環”,在我是“黃泥巴抹進褲子裡——不是屎(事)也是屎(事)”,對本能中不乏剛強倔強的D,則似乎被逼得“破釜沉舟”,便終於有了使得她與我更形同水火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