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嚨乾得要冒煙。
耿忠的意識從混沌中浮起,第一個感覺就是渴。
他試著動了動嘴唇,乾裂的皮膚傳來一陣刺痛。
“水……”
一個沙啞、微弱,幾乎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醒了?這娃醒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接著,一個粗陶碗湊到了他的嘴邊,一股帶著土腥味的涼水,緩緩流入他的口中。
那水救了命。
耿忠貪婪地吞咽著,乾涸的喉嚨得到滋潤,混亂的思緒也清晰了幾分。
他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布滿溝壑的臉。
那是個老兵,身上穿著同樣破舊的灰布軍裝,正小心翼翼地給他喂水。
“娃,你命真大。”
老兵見他喝完,把碗收了回去,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
“團長把你從死人堆裡刨出來的時候,俺們都以為你挺不過來了。”
團長?
耿忠的心猛地一跳。
“是……李雲龍團長?”他試探著問,聲音依舊虛弱。
“嘿,除了咱李團長,這晉西北還有誰敢叫這名號?”
老兵的語氣裡充滿了自豪。
“俺們是新一團的。娃,你好好歇著,能活下來就是天大的運氣。”
新一團……李雲龍……
耿忠的腦子嗡的一聲。
他強撐著,想問現在是什麼時候。
“大爺,今年是……民國多少年了?”
老兵愣了一下,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解。
“民國二十九年啊,你這娃,莫不是被鬼子嚇傻了?”
民國二十九年。
公元1940年。
蒼雲嶺戰役,平安縣城,李家坡戰鬥……
一個個隻存在於屏幕和文字中的名詞,此刻化作了沉甸甸的現實,壓得耿忠喘不過氣。
他真的,回不去了。
激動?恐懼?
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在他胸中交織,最後都化為了一陣苦笑。
激動的是,他見到了活的傳奇。
恐懼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這個人命不如草芥的年代,活到明天。
窩棚裡很昏暗。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複雜氣味。
血的腥氣、傷口腐爛的臭氣、汗味、草藥味,還有泥土的潮氣,混雜在一起,刺得人鼻子發酸。
這裡就是新一團的傷兵營。
耿忠躺在一堆還算乾爽的稻草上,這已經算是最好的待遇了。
周圍,此起彼伏的,是壓抑不住的呻吟和咳嗽聲。
沒有病床。
幾十號傷員,就這麼橫七豎八地躺在稻草鋪成的地鋪上,身上蓋著薄薄的毯子,甚至隻是自己的破棉襖。
一個衛生員正端著一碗渾濁的鹽水,用一塊看不出原色的布,擦拭著一個戰士大腿上化膿的傷口。
那戰士的臉白得像紙,嘴唇被咬得全是血印,卻一聲不吭。
另一個戰士的胳膊上纏著繃帶。
那根本不是繃帶,隻是一條從衣服上撕下來的破布條,上麵滲出的血跡已經變成了黑褐色。
“他娘的,等老子傷好了,非得再擰下兩個鬼子腦袋當夜壺!”
一個斷了腿的漢子,正低聲跟旁邊的人吹牛。
“就你?等你好了,俺早宰了七八個了!”
旁邊的獨臂傷員不屑地反駁。
艱苦,落後,原始。
但這裡沒有絕望。
戰士們的臉上,雖然有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種粗糲的、野蠻生長的樂觀。
這種精神,讓耿忠這個來自和平年代的靈魂,感到了深深的觸動。
也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割裂感。
他腦子裡裝著一整個時代的工業結晶,裝著無數超越這個時代的知識。
可在這裡,他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幸存者。
突然!
“啊——!”
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毫無征兆地劃破了傷兵營脆弱的平靜。
那叫聲淒厲、扭曲,充滿了非人的痛苦和恐懼。
窩棚裡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住了,齊刷刷地朝聲音的來源望去。
耿忠也被人扶著,勉強坐起身,循聲看去。
在角落裡,一個看起來隻有十七八歲的年輕戰士,正躺在草堆上瘋狂地抽搐。
他的身體,以一種詭異的姿態,向後反弓著。
脖子僵硬後仰,後背死死地挺起,隻有後腦勺和腳後跟支撐著身體,像一張被拉到極致的硬弓。
他的牙關咬得死死的,臉上的肌肉全部扭曲在一起,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濕了頭發。
他的眼睛瞪得極大,裡麵全是血絲和無邊的驚恐。
耿忠隻看了一眼。
僅僅一眼。
他的瞳孔就猛地收縮成了針尖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