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
獨立團駐地的喧囂徹底沉寂下來,隻有零星的犬吠和巡邏哨兵偶爾的腳步聲。
技術科那間被當做科長辦公室的窯洞裡,一豆油燈仍在頑強地燃燒著,將一個伏案疾書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土牆上。
耿忠全神貫注,手中的炭筆在一張粗糙的草紙上飛快移動,留下一個個旁人完全看不懂的符號和圖形。
突然,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在門口響起。
耿忠頭也沒抬,以為是魏和尚。
“和尚,東西放那就行,我還不困。”
“咳。”
一聲輕咳傳來,不是魏和尚那憨直的聲音。
耿忠猛地抬頭,隻見趙剛端著一個粗瓷大碗,正站在門口,神情有些複雜地看著他。
“政委?”
耿忠有些意外,連忙站起身。
趙剛走了進來,將手中的大碗放在桌上,一股辛辣的薑糖水味兒立刻彌漫開來。
“晚上風大,喝碗薑湯,暖暖身子。”
他說著,目光卻落在了耿忠身後的土炕上。
那裡隻鋪了一層薄薄的稻草,連一床像樣的被子都沒有。
趙剛的喉結動了動,眼神裡的愧疚一閃而過。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無比鄭重地看著耿忠。
“耿忠同誌,我……我得向你道歉。”
耿忠愣住了。
他完全沒想到,這位燕京大學畢業的天之驕子,堂堂獨立團的政委,會專程跑來跟自己說這三個字。
趙剛的臉上,沒有絲毫的勉強,隻有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坦蕩和誠懇。
“剛來的時候,說實話,我對你,還有李團長那麼器重你的方式,是有懷疑的。”
“我認為打仗,靠的是正確的思想,是部隊的士氣,是悍不畏死的精神。”
“我甚至覺得,李團長有些……有些胡鬨。”
趙剛自嘲地笑了笑,笑容裡帶著一絲苦澀。
“今天在王家村,我親眼看到了‘耿氏一號雷’的威力。”
“我才真正明白,是我狹隘了,是我坐井觀天了!”
耿忠看著趙剛,從對方的眼神裡,他看到了一種純粹的東西。
那是對真理的敬畏,是對自己曾經堅持的理念被顛覆後的反思。
他笑了笑,笑容很輕鬆。
“政委,您言重了。”
“換做是我,我也會懷疑。”
“一個來路不明的毛頭小子,憑什麼一句話就能讓團長把全團的希望都壓上?”
耿忠端起那碗還冒著熱氣的薑湯,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暖流瞬間湧遍全身。
“您能理解,並且在全團大會上支持成立技術科,我已經很感激了。”
這番話,發自肺腑。
沒有客套,沒有虛偽。
趙剛看著耿忠那坦然的眼神,聽著他那不卑不亢的話,心中最後一絲隔閡,徹底煙消雲散。
他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不僅有著通天的技術,更有著一顆遠超常人的、成熟而通透的心。
趙剛的目光,重新回到那張擺滿了各種零件和樣品的工作台上。
他拿起一枚剛剛冷卻的手榴彈彈體,入手沉甸甸的,冰涼的觸感帶著一種金屬特有的力量感。
他撫摸著彈體上那光滑的表麵,和他見過的任何一種邊區造手榴彈都截然不同。
“我今天,總算是徹底明白了李團長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
趙剛感慨萬千。
“‘技術,能讓弟兄們少流血’。”
“耿忠同誌,你做的這些東西,比我這個政委,在戰場上喊一百句口號,都來得更實際,更有價值!”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敲在了耿忠的心上。
這是來自獨立團“思想核心”的最高肯定!
這代表著,他所堅持的“技術路線”,與趙剛所代表的“思想路線”,在這一刻,達成了最完美的統一!
“政委,這隻是一個開始。”
耿忠放下手裡的薑湯碗,眼神裡閃爍著光芒。
趙剛的目光,被桌角另一張更大的圖紙吸引了。
那上麵畫滿了更加複雜、更加奇怪的圖形,有長長的管道,有高聳的爐子,還有各種齒輪和杠杆的結構圖。
“耿忠同誌,你這是……在規劃什麼?”
趙剛好奇地問。
這個問題,像是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耿忠心中壓抑已久的熊熊烈焰!
他的眼中,第一次,在這位政委麵前,迸發出了足以燎天的光芒!
“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