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南關之戰就被哄傳了一營敗三旗,至於這次的複州之戰。黃石在自己的奏表裡很坦率地談到了中計的問題。並提到了當時和他一起的遼南東江各部。但在街頭巷尾的流言中,這些友軍當然都被黃石的崇拜者忽略掉了。既然上次南關是一營敗三旗,那麼這次當然就是兩營破六旗了。
黃石的這些事跡在說書先生的口口相傳下也變得越來越離奇,這些事跡裡中伏、中計者都被說書先生修改成了莽古爾泰。這個倒黴蛋作為兩次戰役地參與者,上次黃石獻上地大旗、金盔還被天啟下令在禦街上展覽,所以莽古爾泰已經成為了北京人民口中的笑柄,現在人人都知道莽古爾泰是個著名地傻蛋。這導致的後果之一就是曾被莽古爾泰打敗的東江各將也受到了加倍的鄙視,即使他們是在兵力劣勢的情況下失敗也沒有用,其中也就是張盤英勇殉國才沒有被挖苦上幾句。
熊廷弼的牢房中開始也傳出了一陣稻草梭梭聲,但片刻後還是沒有聽到有人說話。黃石也不多等,當即又用洪亮的聲音說道:“小子——太子少保、同知都督、世襲遼東都指揮使、東江鎮左協副將黃石,特來此伏乞熊先生一晤。”
周圍更多的牢房中都傳出了議論聲和低聲驚呼聲,這些人確認了黃石的身份後,就有不少布簾紛紛抖動起來,被掀開一個個縫隙,後麵有無數道眼光投射出來,緊緊地在他全身上下盤旋。
黃石還保持姿態一動不動地等待著,但也能感覺到這些徘徊在自己周圍的熱切視線,他的餘光還注意到有些躲在布簾後的眼睛飽含好奇和羞澀,那些眼睛的主人閃動著長長地睫毛。拚命地打量著這個傳說中戰無不勝的名將。
這時熊廷弼的牢房中也傳出了一聲長歎:“進來吧。”
“小子謝過熊先生了。”黃石隔著布幔回了一句,然後挺直了腰,側過身讓開一條小路讓那個錦衣衛過來開牢門。
錦衣衛過來開牢門的時候,黃石的目光在周圍的牢房上掃了一圈,發現周圍已經到處都是眼睛了,女性中一些膽小的還象征性地躲閃了一下,但大部分還是不放過這個近距離觀察“明星”地機會。她們紛紛用布擋住臉,勇敢地和那些男犯人一起看過來。對黃石的視線也毫無躲閃。
這時那錦衣衛已經打開了牢門,他轉身對著黃石笑道:“黃將軍,請進。”
黃石走過那錦衣衛身邊地時候,在他耳邊輕聲道:“這位弟兄,能不能給我上壺好茶,我一會兒出來再謝。”
那錦衣衛心知黃石不願意當著這麼多眼睛掏錢,就微笑著說道:“好的。黃將軍稍坐,小的一會兒就送茶過來。”
說完黃石就撩簾而入,把無數道目光一齊擋在外麵了。
一個還算寬敞的單人牢房,對麵的牆壁上開了一個透光的窗戶,窗下有一張木板床,床坐落在地表除潮用的乾草上,上麵還放著一個小小地桌子。曾經的遼東經略熊廷弼盤腿坐在床上,身穿一身破舊的白布衫。過了這麼久的監牢生活,熊廷弼的發髻還是梳攏得甚為齊整,他雙臂悠閒地搭在床上的小桌上,正目光炯炯地向著黃石看過來——就如同他們上次見麵時的那種目光一樣。
踏入牢門之後,黃石向前挪了兩小步就站定了,他好似沒有看見熊廷弼的坐姿一般。雙腿並攏就又是深深一禮:“後生小子,見過熊先生。”
熊廷弼哈哈大笑起來,他連拍了自己地大腿兩下,直拍得劈啪作響:“黃將軍,你是朝廷二品大員,吾不過一個待死之囚,可當不起你稱呼‘先生’這兩字。”
黃石也不以為忤,他抱拳道:“熊公……”
不料他又立刻被打斷了,熊廷弼再次大笑著說道:“也當不得一個‘公’字。”
黃石被噎了一下後,一下子也沒有想起再說什麼話好。屋子裡頓時就變得一片沉默。熊廷弼見狀冷笑著說道:“黃將軍儘管直呼吾為‘熊廷弼’好了,這幾年大家都這麼稱呼吾。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的階級可要比黃將軍你低多了。”
如果僅僅看熊廷弼的坐姿和他的口氣,那黃石簡直認為他是存心要和自己吵一架的,不過幸好黃石知道熊廷弼不是這麼無聊地人,他既然讓自己進來就一定是願意和自己說些什麼,而且黃石也確信熊廷弼還有一肚子的話要說,更有滿腹的抱負沒有來得及施展。
黃石想著想著就站直了身體,臉上不但沒有怒容反倒還帶著淡淡的笑意,可是熊廷弼看到黃石嘴角的微笑更是心下不痛快,他略一沉思就又笑道:“黃將軍定也知道吾明日就要上路了,所以今天想是特意來看吾的笑話的吧。”
熊廷弼把右手一攤:“黃將軍請,儘管來教訓老夫好了,吾就在這裡洗耳恭聽。”
黃石心裡又是一聲歎息,這熊廷弼綽號“熊臭嘴”,多年來他因為這張嘴得罪過的人如恒河之沙,不可勝數。現在熊廷弼自知絕無活路,心中淒苦之餘,這畢生的愛好、習慣自然更是儘數出籠,黃石明白自己今天這算是正好湊上門來給他罵了。
“晚輩小子,有些軍務之事不甚了了,特來請教熊翁。”黃石臉上仍然是一幅謙恭的表情,他平淡地緊跟著說道:“如果熊翁有什麼未了事,小子也願意代勞。”
“哈哈——哈”熊廷弼又爆發出一陣狂笑,就好像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笑地事情一樣,人都前仰後合了,他笑了半天才勉強止住聲音,臉都已經變得通紅了,朝黃石戟著一根手指,一遍咳嗽一遍大聲問道:“你一個邊鎮武夫,能替老夫代勞什麼?你睡醒了麼?”
這個時候外麵傳來一聲叫喚,原來是那個看守送茶來了,黃石轉身接過了托盤,上麵有一大壺熱茶和兩個茶杯。
——千古艱難唯一死,熊廷弼這位一代名臣,在這家破人亡地最後時刻,終於也有些微微失態了啊,竟會如此對待我一個晚生後輩。
——在熊廷弼的仕途中,最器重他、信任他地就隻有萬曆了,萬曆皇帝生前儘力為熊廷弼遮擋風雨,等萬曆一死,熊廷弼也就是窮途末路了。
黃石一邊琢磨著自己的心事,一邊客氣地把托盤捧到了熊廷弼的桌子上,然後又向後退開了一大步:“熊翁,顯皇帝待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