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地話又引起了一片讚同之聲,這個人見自己又出了風頭,心中高興之餘掉頭就走:“算啦,這五百兩銀子就放在這裡啦,黃帥的借據我也不要了。”
這商人一邊高聲嚷嚷著。一邊昂首闊步向門口走去。
“攔住他。”
柳清揚在背後大叫了一聲,把門的長生島士兵聞聲把長槍一交叉。就把那個商人擋住了。那商人顯然是個急脾氣,他見狀神色大變,再也顧不得柳清揚的身份,急轉過身來憤憤地叫道:“將軍,你這是何意啊?”
商人掉過頭來的時候,柳清揚也已經分開人群走了過來,他雙手捧著五百兩銀子的借據。用堅定不移的語氣說道:“這位兄台,我家大帥有軍令,此次‘平蠻大借款’是借款,不是募捐,凡是留下銀子地人,就一定要讓他把借據帶走。這份憑據,請兄台務必收下。”
看著借據上的五成利錢和“平蠻將軍”地朱紅大印,再抬頭看看四周。商人發現全場地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他頓時就感到大失顏麵,就怒氣衝衝地一揮手:“我今日來這裡,是誠心誠意助餉,絕非貪圖這五成紅利,將軍未免也把我看得太小了。”
柳清揚保持著雙手捧著借據的姿態。不為所動地重複道:“我家大帥有令,今日是借款,不是募捐,這位兄台既然留下了銀子,就一定請把借據帶走。”
商人覺得自己實在是太下不來台了,於是賭氣地叫道:“如果這位將軍非說不接受助餉,那我情願把銀子帶走!”
柳清揚沉默了一秒,一揮手讓人把五百兩銀子送上,衝著目瞪口呆地商人說道:“既然如此,請這位兄台把銀子帶走。”
那個商人和柳清揚對視了片刻。終於哼了一聲。劈手從長生島士兵手上抓過銀子,怒氣衝衝地轉身離開。柳清揚在他背後一揮手,門口的衛兵就側身讓開,把人放了出去。
……
天啟六年十月二十日,黃石所部抵達福寧。
到達福寧鎮後,黃石急忙組織人力購買瓜果蔬菜,同時大力強化衛生條例,以幫助部下度過水土不服期,同時自己則帶領工兵部隊調查當地的地理情況。
“真不愧是江南,這裡就是水多。”
小冰河期以來,北方降雨量大減,這五十年來遼東幾代人都未曾見過水量充沛的河流了。福建山巒縱橫、河流眾多,這讓剛到此地地遼東子弟們紛紛發出羨慕的感慨聲。範樂由立刻就選定了幾處修建水車的地點,還初步規劃了水庫的營造計劃:
“大帥,讓長生島的工匠儘快趕來吧。我不知道用不用修很多水庫,反正風車一時間是用不上了,以福建這裡的水量,我們的機床就是一天三班倒也夠了。”
黃石讚同地點了點頭。等海船上的水手們休息些天後,他們就會再次出發回遼東,兩個月後他們就會把大批機床和熟練工人帶回來。現在福寧鎮要做地就是在他們回來之前,修好足夠多的水車,不管將來用不用修築水庫,反正黃石知道他可以大量追加生產水力機床了。
福寧鎮的軍屯看起來不是很靠得住,因為很多軍田都是紙麵上的,兩百多年下來,很多所謂的“無主之地”都被平民占據了。如果軍民爭地的話,地方官府一般都會偏向農民,畢竟這都是他治下地子民。
還有另外一些所謂的“無主之地”也被軍戶和世襲的小軍官拿走了,黃石知道如果強行討回占地的話,就等於從不少窮困軍戶口中奪食。那些世襲的小軍官雖然無力對抗黃石,但是黃石也不願意觸犯他們的利益,免得引起福寧鎮老人的恐慌,認為這批遼東子弟要把他們趕儘殺絕。
最關鍵的一點是,福建的水雖然不少,但是土地比不上遼東那麼肥沃,其中很多軍屯都是山間砂田。黃石的舊部都是見慣了遼東大平原地人,土地地質量讓他們也不是很滿意。最後黃石乾脆先把田土繼續欠著。反正他們中的不少人這幾年來根本沒有種過田,而是在黃石開辦地各種工程裡乾活兒。現在福寧鎮百廢待興,需要乾的活多得是,黃石索性把軍戶都打發去工地繼續乾活兒。
至於以後麼?黃石估計以後的活兒也絕不會少,隻可能越來越多,所以他心裡倒也不是很擔心。隻要海貿能轟轟烈烈地開辦起來,黃石就是出錢買地。早晚也能把土地買回來。
“好了,萬事俱備。就等魯商的消息了。”黃石跺了跺腳下的土地,隻要魯商肯沿著東南沿海跑海貿,這快土地很快就會變成黃石主要地經濟來源。從福建向日本的海途也不遠,立足於福寧鎮地話,對長州的滲透不但不會減弱,還會不斷加強。
“這福建什麼都好,就是缺少大樹。”
這兩天範樂由陪著黃石在福建走了不少地方。因為福建自古就有跑海的習慣,所以這千年下來,大木頭早就都被砍倒做成船了。無論黃石想要跑海貿,還是要清剿海盜,都需要大量造船,而福建能用來製造大型戰艦的木頭實在少得可憐。
麵對福建山上成片的小樹,黃石手下的首席水車專家範樂由不禁感慨道:“當年在遼東的時候我們沒有足夠地水力,現在有了水力。結果又沒有木頭了。”
黃石又詢問了一些福建本地的軍戶,這些年來閩、粵、浙三省的大明水師如果要造大型兵船的話,一般都是從雲貴地區搬運木頭,或者從中南半島還有南洋進口。福建、廣東的大型木料數量實在太稀少了,肯定不夠大舉造船所需。
“或許將來我們可以從遼東運。”一個跟隨黃石勘探地形的水利工人曾經在寬甸地區呆過,長白山區的千年老林一直是陳繼盛最好的屏障。東江右協遊擊軍隊在那裡平時打黑熊,戰時打後金兵,林海就是他們地家園一般。
大明統治長白山二百多年,遼東漢人雖然多,但也就是打獵而已,很少砍伐樹木,所以那裡的樹木都是高大茂密,據那個軍戶說,兩人合抱不過來的大樹在長白山上比比皆是,而且東北天寒地凍。樹木長得比較慢所以質地也比較密實。用來造船應該很合適。
“倒也不是不能考慮,”黃石對這個念頭也沒有立刻否定。木料的海運成本現在還不好說,但如果不是很高的話,比陳繼盛更趁木料的人還真不好找,何況長白山木材地質量也很少有地方能比:“說不定還真要回東江鎮買木頭呢,嗯,砍木頭總比滿山遍野地挖人參方便,陳副將彆的沒有,就是有林子,他的木頭肯定是全天下賣得最便宜的,再說我還可以白送他些鋼鋸嘛。”
讓大家輕鬆地笑過了一番後,黃石負手而立良久:“不過這都是後話了,這些全都需要大量的銀子,隻有等柳兄弟把錢籌集好後,我們才能大展拳腳。”
……
七天前在登州,那個商人負氣地拿著他的五百兩銀子離開後,柳清揚就行若無事地回去繼續工作了。當時很多人都有些不解,不知道柳將軍為什麼要把熱心的捐助者氣跑。但是當時工作繁忙,大家也都隻好把疑惑藏在心裡。
事後有好事者向柳清揚提出了這個問題,柳清揚沉思了一下,覺得直接陳述自己的想法可能不太容易被手下理解,於是淡淡地對著長生島官兵們說道:“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這是有關聖人和聖人弟子的故事。”
柳清揚小時候看過不少書,其中自然也包括論語,所以孔子的生平事跡他自然也是信手拈來:“那是春秋時期,魯國製定了一道法律,如果魯國人在外國看見同胞被賣為奴婢,隻要他們肯出錢把人贖回來,那麼回到魯國後,國家就會給他們以賠償。這道法律執行了很多年,很多流落他鄉地魯國人因此得救,因此得以重返故國。”
“真是善法!”聽眾們齊聲稱頌道。
“後來聖人有一個弟子叫子貢,他是一個很有錢地商人。他從國外贖回來了很多魯國人,但卻拒絕了國家地賠償,因為他自認為不需要這筆錢,情願為國分擔贖人地負累。”
“真是一個善人!真不愧是聖人的弟子。”眾人們又齊聲為子貢叫好。
眾人的頌揚聲讓柳清揚卻微微一笑,他等到大家的聲音靜下來了一些後說道:“但聖人卻大罵子貢不止,說子貢此舉傷天害理,禍害了無數落難的魯國同胞。”
“啊——”
大家頓時都發出了驚呼聲。孔夫子既然說這件事情做得不對,那大家當然就相信子貢確實做錯了。不過他們怎麼想都覺得子貢是個好人,而且明明是做了一件為國分憂的大善事,怎麼會傷天害理了呢?
長生島官兵議論紛紛地時候,柳清揚一直但笑不語,過了一會兒他們也沒有議論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就重新向著柳清揚圍攏過來,齊聲叫道:“柳將軍。您就不要賣關子了。”
“聖人說,世上萬事,不過義、利二字而已,魯國原先的法律,所求地不過是人們心中的一個‘義’字,隻要大家看見落難的同胞時能生出惻隱之心、隻要他肯不怕麻煩去贖這個人、去把同胞帶回國,那他就可以完成一件善舉。事後國家會給他補償,讓這個行善舉的人不會受到損失。而且能夠因為他心中的‘義’而得到大家的讚揚,長此以往,願意做善事的人就會越來越多,所以這條法律是善法。”
柳清揚留給眾人一些消化地時間,隻見大家都默默地點頭,臉上都露出深思之色。
“聖人還說。子貢的所作所為,固然讓他為自己贏得了更高的讚揚,但是同時也拔高了大家對‘義’的要求,往後那些贖人之後去向國家要錢的人,不但可能再也得不到大家的稱讚,甚至可能會被國人嘲笑,責問他們為什麼不能像子貢一樣為國分憂。聖人說,子貢此舉是把‘義’和‘利’對立起來了,所以不但不是善事,反倒是最為可惡的惡行。”
看著個個呆若木雞的手下。柳清揚又歎了口氣:“聖人還說。自子貢之後,很多人就會對落難地同胞裝做看不見了。因為他們不像子貢那麼有錢,或者他們不像子貢那麼喜歡出風頭。很多魯國人會因此而不能返回故土,所以聖人才說子貢此舉是傷天害理。”
大夥兒一時間都沉默了,過了不知道多久才有一個膽怯的聲音響了起來:“子貢做了這件事情以後,魯國的情況真如同聖人所料麼?”
柳清揚看了一眼這個敢於懷疑孔子的人,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聖人就是聖人。”
在這群人心目中,孔子差不多就是神一樣的形象,大家對這個結局也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不過剛才那個人發問時,他們心裡竟隱隱有些期盼,指望孔子也會判斷失誤一次,那些落難的魯國人也還能一如既往地受到拯救。
所以聽柳清揚確認魯國地善法因此荒廢掉了之後,大家都發出了沉重的歎息聲。柳清揚抓住這個機會借題發揮:“今天這個執意要捐款的商人,他自己其實都沒有意識到,他要做的就是子貢已經做過的事。如果我今天同意他捐款、或是同意隻寫一厘利錢的話,那其他想靠利錢發財的人就會受到指責,他們就可能也跟風捐上幾兩銀子然後匆匆離開。而這種消息傳出去以後,所有風聞此事的商人也就不會相信我們是在借錢付息了。”
柳清揚抖擻精神,一吐胸中塊壘:“聖人說過,若是行仁仗義能獲利頗豐,那天下一定儘是仁人義士,此所謂義利不分家也。大帥常說,無論是長生島的將士、還是販貨給我們東江的商人,都是報國地義士,所以我們長生島對將士非常優容,對商人也都儘可能地讓利。以我觀之,大帥此舉與聖人所言暗合,所以也是堂堂道理所在。”
眾人聽得也都是心悅誠服,柳清揚定下了五成這麼高地利錢,求的就是大批地銀子,也隻有用高利錢才可能吸引來大筆借款。如果今日為了一點小利就將借款改為募捐的話,雖然可能白拿到幾萬兩銀子,但原計劃籌集上百萬兩銀子那就是想也不要想了。
“柳將軍高見。”
大家終於發出了心服口服的讚同聲。
這讚譽讓柳清揚又是微微一笑:“大帥把募款的重任交給了我,此事關係到我長生島數萬官兵的衣食、關係到他們的武器鎧甲,我又怎麼敢不儘心竭力,遇事三思呢?你們務必要牢記,凡是借款幫助我們長生島的行為都是義舉,凡是借款給我們邊軍的人都是義士,我們當然絕不能讓義士們吃虧了。此外,我長生島數萬官兵都指望著這些義士襄助,如果我們希望有更多的義士們站出來,那首先就要竭力幫助這些義士們獲利。”
今天已經是進行“平蠻大借款”的第三天了,柳清揚突然又從人群中見到了兩個熟悉的人影,而這兩個人進來以前似乎就已經碰麵商量過了,他們一起向著柳清揚筆直地走了過來。
先開口的是那個大前天負氣而去的商人,他衝著柳清揚深深一鞠,慨然說道:“這位將軍,前日多有冒犯,還請恕罪則個。”
這商人不等柳清揚還禮,緊接著又大聲說道:“我那天回去和親家、還有兄弟都商量過了,我們做彆的買賣,三年下來也沒有五成的利,既然反正都是獲利,那還不如拿來襄助黃大帥,今天我打算拿四萬兩白銀來給將軍,請約以三年為期。”
“不過,”那個大嗓門的商人話鋒一轉,搶在柳清揚道謝前急急忙忙說道:“隻是這筆錢事關我、我兄弟和親家的家產,所以我一定要問問清楚,黃大帥到底打算如何歸還本息?”
這位商人說話的時候,那個老年商人也在旁邊一邊聽一邊點頭,顯然句句也都說到了他心坎裡去。這位老先生也打算拿來幾萬兩白銀。雖然黃石名氣響亮,但他們還是抱有懷疑,總有點擔心黃石會把這些銀子直接充了軍餉。
“理所應當。”柳清揚朗聲答應道,胸有成竹地向著後麵的一排座位指去,那裡已經滿滿地坐了不少商人了:“兩位請上座,本將已經安排了文書,就等著為兩位解惑。”
這些柳清揚安排好的文書,會耐心地告知他們借款的用途,雖然詳細的經營內幕不能透露,但計劃裡已經分門彆類地排好了租船、買貨、開店等開銷,還有不少相關的預算,這些借款的商人因此安心了不少,加上黃石今天的足以撼動天下的名聲,這些人心中的些許疑慮也就煙消雲散了。
天啟六年十月底,甄雨村從濟南返回登州的時候,柳清揚已經在這十五天裡為黃石籌集到了二百七十餘萬兩白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