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外麵的世界天翻地覆,也驚擾不了他身體裡的那股氣。
收了勢,額頭上見了些細汗。
他踱步到石桌旁坐下。
管家老袁早已備好了早茶。
一杯新出的西湖龍井,配著兩張剛出爐的蔥油餅。
向海潛端起青瓷茶杯,輕輕吹開浮在水麵的嫩綠茶葉。
茶香,餅香,混著院子裡花草的清香,是他幾十年如一日的早晨。
他拿起一份《申報》,慢慢看著。
報紙上的頭條,用著觸目驚心的黑體字,報道著戰事的最新進展。
字裡行間,滿是末路的倉皇。
向海潛的目光,卻隻在那些字上停留,看不出什麼情緒。
“老爺!”
一聲急促的呼喊,打破了院內的平靜。
管家老袁,連滾帶爬地從月亮門那邊跑了過來。
他那張一向沉穩的臉上,此刻寫滿了驚恐。
“不好了!”
老袁的聲音都在發抖。
“毛人鳳來了!”
話音未落。
院門外,傳來一陣沉重而整齊的腳步聲。
十幾個身影,像是憑空出現一般,湧進了院子。
他們都穿著清一色的黑色中山裝,領口的風紀扣扣得一絲不苟。
每個人的腰間,都明顯地鼓起一塊。
眼神,像鷹。
動作,像狼。
他們迅速散開,不動聲色地,占據了院子裡所有的出口與要害位置。
為首的一個中年男人,走了出來。
他個子不高,身材偏瘦,麵色有些蒼白,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正是保密局局長,毛人鳳。
他臉上堆著客氣的笑,對著石桌旁的向海潛,遙遙一拱手。
那笑容,卻比院門外的石獅子還要冰冷。
“向先生,清晨登門,打擾了。”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帶著一股江浙口音。
向海潛緩緩地,將手裡的報紙,對折,再對折。
然後,平整地,放在石桌上。
他抬起頭,目光落在毛人鳳的臉上。
那目光裡,沒有驚訝,也沒有憤怒。
平靜得,像一口深井。
“毛局長,稀客。”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很沉穩。
毛人鳳的笑容又深了一些,他往前走了兩步。
“總裁,有令。”
他刻意加重了“總裁”兩個字。
“上海,馬上就要打仗了。”
“炮彈無眼,為了向先生您的安全,總裁特意派我們來,接您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哦?”
向海潛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溫熱的茶水,順著喉嚨滑下。
“去哪裡?”
“香港。”
毛人鳳乾脆地回答。
院子裡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風停了。
鳥也不叫了。
隻剩下那十幾個黑衣人,冰冷的,幾乎沒有溫度的呼吸聲。
向海潛看著毛人鳳,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
那不是笑。
“如果,我說,我不去呢?”
毛人鳳臉上的笑容,終於,消失了。
他微微歪了歪頭,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
“向先生,您是聰明人。”
他不再用敬稱,話語裡的那層客氣外衣,被徹底撕了下來。
“總裁的命令,不是在跟您商量。”
“這是通知。”
他的目光,掃過向海潛身旁,那個嚇得麵如土色的老管家。
又掃過屋簷下,籠子裡那幾隻,還在不明所以地,梳理著羽毛的畫眉鳥。
威脅,不言而喻。
“飛機,已經在龍華機場等您了。”
“為了節省大家的時間,您的行李,我們就不等了。”
“請吧。”
向海潛,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沒有選擇。
他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這個,他生活了幾十年的院子。
看了一眼,那幾隻,還在籠子裡,歡快鳴叫的畫眉。
然後,他轉過身,邁步,向外走去。
全國解放以後,向海潛派袁良騶到上海、北京,分彆向黨和國家領導人遞交信件,表示擁護人民政府,但這時的向海潛已身在香港,不能有所作為了。
……
陸羽茶室裡,一片死寂。
陳山,靜靜地聽著。
向海潛,喝完了,杯中的,最後一口茶。
他站起身,拍了拍,陳山的肩膀。
“我們,老了。”
“回不去了。”
“但是,阿山。”
他看著陳山的眼睛,目光裡,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和期盼。
“你的路,才剛剛開始。”
“這塊牌子,在你手上。那麼多洪門仲昆的,飯碗和前程,也都在你手上。”
“彆讓我們失望。”
“也彆讓,那些在海外漂泊的幾十萬兄弟,失望。”
陳山,握緊了手中的,漢白玉腰牌。
他站起身,對著向海潛和徐朗西,再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這一次,他沒有說話。
但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從今天起。
他,陳山。
就是,天寶山的山主。
就是,香港數萬洪門兄弟,新的希望。
他,要帶著他們。
殺出一條,回家的路。
這一章,或許與主線無關,但我想寫下它。
因為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有太多太多像向海潛老爺子一樣的人。
他們做出了選擇,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一個他們或許永遠也看不到的,嶄新的中國。
他們的名字,大多湮沒在了曆史的塵埃裡,無人知曉。
但我們今天所擁有的一切,這份安穩與繁榮,正是建立在他們當年的負重前行之上。
致敬,那些無名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