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沈衝天帶著手下的一群惡狼已經在西方轉戰三年。三年來,他從天狼國西南邊境開始,一城又一城,一國又一國,穩紮穩打,步步為營,卻從未停歇。西方諸國提到他的名字無不心驚膽戰,遙望他的身影步步逼近卻無計可施,打又打不過,求和又沒用。無論是誰,都逃不過一樣的宿命,男女老幼儘被屠戮送入地府,財寶書籍儘被搜刮送回天狼。
在沈衝天身後,一個又一個西方城池、國家的名字徹底消失。天狼大軍像一把巨大的掃帚,將土地上曾經的人們存在過的痕跡儘數掃除乾淨,取而代之的,是天狼地名。全新的土地上,派駐的是操著天狼口音,身著天狼服飾的大小官員,還有大批天狼、中原多地百姓,聽說新國土上可自行圈地,先到先得,並減免賦稅,全都蜂擁而至。
天狼國內,軍報紛至,國師繪製地圖的速度已經跟不上天狼大軍的腳步。龍少樞一開始還饒有興趣的細細觀看了三四封,後來隻命下麵報一下軍報的內容,知道他的幼弟走到什麼地方即可。隻有在靜謐的深夜,龍少樞才會放下手邊的事,獨自看著弟弟的奏報。沈衝天的奏報一向十分詳細,恭敬中帶著些許平和婉轉,那是寫給龍少樞一個人的家書。龍少樞一遍又一遍通讀,仿佛弟弟就坐在對麵,對他靜靜地講述千裡外的故事。
末了,龍少樞總會歎口氣,起身合上奏報,站在地圖之前,舉著燈,久久端詳著地圖左邊那一大片土地。他在上麵細細尋找幼弟的足跡,用指甲輕輕劃出一道無形的線,那是天狼新的國界,龍少樞眉眼彎彎,嘴角浮出讚許的微笑,就那麼一刻。等到太陽升起,他又是朝堂上嚴肅的帝王。
同樣的夜,沈衝天坐在自己的帳中,茫然的雙眼直向前方,心中顛來倒去地盤算著軍中每一筆賬。西方三十九地,已有三分之二儘歸天狼,再堅持一年,最多一年,前方的儘頭就是鳥都飛不過去的高山大原,等大軍到山腳下的那一刻,才算大獲全勝,那時就可以班師回朝了。他出著神,身後的凝香靜靜坐著,幾年的調養已經令她身體複舊如初,神智也恢複大半,卻仍難追往日的伶俐。沈衝天將她緊緊守護在身邊,也慰藉著歲月。此刻,凝香手裡緊緊攥著沈衝天的大氅,想給他披上,又怕打擾他,猶豫不決。
忽然眼前仿佛有一道黑影飛過,倏忽又不見,凝香這一吃驚不小,失聲喚道:“公子……”
沈衝天回過神來,警覺出凝香聲音異常,壓低聲音:“怎麼了?”
凝香局促不安:“是個黑影,又沒了。”
沈衝天手指壓住嘴唇,示意凝香安靜,自己側耳細細捕捉些微聲音動靜,同時右手悄然摸向旁邊的劍。隻在瞬間,沈衝天忽然寶劍出鞘,快速轉身,將凝香護在身後的同時,手中白劍向半空一揮,一眨眼功夫,就聽“哎呀”一聲,一團黑影落在地上。黑暗中抬起一張嬌俏中帶著懊惱的臉,竟是一個夜行裝扮的女孩子!
就在剛才,女子明顯被劍所傷,慢慢起身,一手捂著肩膀,皺眉四下看看,恨恨地轉向沈衝天,咬牙切齒道:“妖術!竟能吸納我的氣力!”女子看起來是中原人模樣,卻滿口西方話。
凝香立即高聲喚:“快來人!”
沈衝天急忙攔下:“彆怕!這個刺客不是凡人,兵士進來也沒用,倒鬨到大家不得安寧,軍心混亂。反正眼下她中了我的埋伏,使不出手段。還說我是妖術!小妖女,記住這張臉,下輩子彆招惹我!”說著劍鋒直逼近女子。
女孩子急忙高喊:“吾乃天帝禦賜東鷹神,代天執法,爾等匹夫焉敢傷我!”這句倒換成中原話。
沈衝天手中的劍架在半空,頂住女子脖頸,隻“東鷹神”三個字就保下女子的命。沈衝天無比詫異,這裡竟還有人知道東鷹神!沈衝天的心隨之一緊,鷹神,多麼遙遠的一個稱呼!東鷹神何真、西鷹神小金鷹、北鷹神夜流星,還有南鷹神,沒有南鷹神了,還有母親、外婆。四鷹神和秘神代天執法,秘神沁風,那是師父……還有南鷹神府,還有中秋宴,還有北海冷氏,冷月影……
往事曆曆浮現,沈衝天心中升起一番話,“反正我是小災星,與其跟著你們添亂,倒不如放我在人間自在過日子去。將來我若是難逃宿命,自然還有人把我拉回來的。”那是一個年輕公子,懷揣滿腔對未來的憧憬,對著外婆和母親,半是撒嬌半是俏皮的聲音。
女子驚魂未定,一柄白色的寶劍還抵著脖子,對方卻呆立原地,胸膛起伏不止,朦朧深邃的雙眼,複雜而時時欲哭的表情。她想趁這個機會反攻,卻發現身上氣力越來越少,四肢越來越軟,這座帳子被設下符咒,能吸納外來人的真氣,裡麵的人卻沒事,她心底暗自憤恨自己太過輕敵,卻無計可施。好在對方暫時不打算取她性命,她緊盯對方舉動,小心翼翼地等待著。
沈衝天明知此人的聲音絕不是東鷹神何真,他換做中原話,故意問道:“東鷹神常年閉關不出,你從哪冒出來的?再說東鷹神在凡間的管轄範圍向西不越青州府,這都到西方了,應該不歸東鷹神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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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啞口無言,他不是天狼人嗎,怎麼什麼都知道,立即改口:“噢!你聽錯了,我乃禦賜西鷹神!”
沈衝天戛然失笑:“西鷹神?小金鷹素以靈巧見長,就你這動作,如此笨拙,修為不高吧,出師沒有!冒充也充得像些!”
女子見謊言不奏效,索性耍賴:“你……反正我受傷了!你竟敢出手傷我!你知不知道,我與你天狼皇家有親!看你回去怎麼跟你的主子交代!”
沈衝天倒沒料到,不知真假,逗趣道:“得罪姑娘,敢問一聲,你是哪位皇子未過門的側妃啊?”
女子漲紅臉:“誰說的!你給我聽好,你們天狼的太後列依容與我父親是結義兄妹,你們的小皇子沈衝天是我小叔叔!”
凝香在一旁心有餘悸,又聽得一塌糊塗:“公子,她說什麼?”
沈衝天輕鬆回答:“哦,她說,我是她小叔叔!”
帳中的緊張氛圍終有所緩和,女子上下打量沈衝天,不敢相信:“你是小皇子沈衝天?不對啊,二叔形容的不是這副德行,他說沈衝天是個少年,清秀俊朗,雙目炯炯,話不多,易害羞臉紅,愛笑,輕靈有女兒之姿!你的樣子哪一點對應得上,而且,看起來比我祖父都老!”
凝香聞言,竟聽出其中趣味,自顧自笑起來,惹得盼兒疑惑觀望。
沈衝天無奈搖頭,心中快速盤算:“二叔?你說的可是毒哥哥,東鷹神二公子無毒?那你是……”
女子忽然發覺:“哦!忘記自報家門了。”她拱手施禮,“我叫盼兒,是東鷹神孫女,家父乃是東鷹神與蓽衡子的長子,諱無怨。”
沈衝天點頭:“這就對應上了。原來你是無怨大哥之女,難怪你一時冒充東鷹神,一時冒充西鷹神。”他扭頭喚凝香,“把我的金瘡藥給她一些,幫她敷上吧。你不用躲,我看不見。毒哥哥跟你提起過我?”
盼兒終於展顏:“嗯,二叔說了,本來你至多是與我一個輩分,或者比我還低一輩,就因為當年你喚他一聲‘兄長’,就變成我的小叔叔。”
沈衝天無奈:“他還惦記這個呢!當年南鷹神府一彆,恍如隔世,毒哥哥婚後一向可還好?他還住在這邊,還是回到當初的東鷹神府?”
盼兒據實回答:“他可是一直都好。看來你也知道,當年出事之後,天帝降旨,父親替祖母擔起所有事務,常年在東邊。西鷹神後來成了我嬸嬸,不過職責倒沒變,父親初出仕,好多事情理不順,都是西鷹神相助,忙得不可開交。姑母在這邊帶著我修行。隻剩二叔,最是逍遙自在,如今他在中原京城起了一所宅子,獨自住在那裡。”
沈衝天小心問道:“那東鷹神……”
盼兒道:“祖母一直閉關,我也再未見過,想來應該也還好!小叔叔,我求你件事,你能不能先解了術法,千萬彆廢我的修為!”
沈衝天見盼兒提到剛才的事,頓時板起麵孔:“是無怨大哥派你來殺我的?他既代理東鷹神事務,常住東邊,手伸得也太長吧!”
盼兒則是一臉天真:“小叔叔,你真是他們口口相傳,那個喪心病狂、十惡不赦的天狼齊王?”
沈衝天大驚:“喪心病狂?十惡不赦?!”
盼兒緩緩言道:“這還算籠統好聽的。你可知自己在西方犯下多大罪行?你所到之處寸草不留,當年的富庶繁榮之城,皆變作鬼城、荒城。白骨浮於土,無人收;焦土露於野,滿眼哀鴻,到處都是怨魂苦魂,壅塞於忘川河畔。可是我去找西鷹神,她說你沒有修為,又沒仙籙,不屬於仙家,這裡還算是凡間事物,不歸天帝管,自然也不歸她管。她要我去找父親,說父親多少年常住在西方凡間,應歸他管。我去找父親,結果父親說,他自己代理東鷹神事務,正如你所說,職責權限不過青州府,也不管這邊。他嫌棄我,罵我給他添亂,說西方的事歸西鷹神,要我回來找嬸嬸。”
盼兒忽然悲憤:“我不明白,鷹神難道不是替天行命,代天執法的嗎?執法難道不是懲惡揚善嗎?為什麼這些人間疾苦,就在朗朗青天之下,厚土之上,他們難道真看不到,卻為什麼管不到?一個個隻會推卸責任!那他們平時都管什麼,神仙打架?我實在沒法,就私自跑出來,原以為天狼齊王,再怎麼狠毒,也是一介凡人,自己這點本事足夠用了,誰想遇見的竟是你!想著替天行道,卻差點毀了自己那點道行!”
沈衝天歎息一聲,反手收劍回鞘:“我不殺你,你走吧。天下大事,一兩句話解釋不清,尤其是像你這種修行之人,涉世未深的。回家去,給家中帶個好,沈衝天路過,無奈軍務在身,不能登門拜訪,改日自當賠禮。若有機會見到毒哥哥,代我告訴他,勞他掛念,我聽他的話,在凡間過得很好。”
盼兒歪頭看看:“過得很好?你又老,臉上除了殺機就是愁苦,哪裡好了?打仗殺生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吧!”
沈衝天平靜回答:“一介凡俗之人,生老病死乃是常態,悲哀愁苦乃是修行。”
盼兒臨走之前,回轉身,猶豫問道:“如果你真是二叔口中念念不忘,那個有仙家血脈的小叔叔,你還會回來和我們一起嗎?”
沈衝天搖搖頭:“不知道。你還會回來殺我嗎?”
盼兒笑道:“等我練好本事,自當蕩平天下一切不平事!”
沈衝天牽牽嘴角,沒說話,聽著盼兒的動靜逐漸消失。
帳中一切又歸於平靜。
是夜,沈衝天躺在床上聽著外麵巡防士兵的腳步聲,睡意全無,他自心底長歎:“師父,盼兒是您在冥冥中派來,讓我憶起前塵往事,將我拉回仙家世界的那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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