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近新年,龍少椏獨自在公主府中。三四年來,她的病時輕時重地周轉著,逐漸加重,如今她再出不去門,隻能躺在床上遙望窗外,淩冽寒冬,外麵什麼都沒有。正是這一份空曠,加重龍少椏的心事,令她心情愈加低沉消落,她感覺到自己周身的力氣在逐漸消失,這還不是最令她難受的。
她,龍少椏,先皇長女,三歲識千字,五歲演騎射,十四歲倒背兵書,極受先皇重視喜愛,成為唯一一個破例站在先皇玉階上禦案後參政的子女。她陪同先皇接見各國使節、校場演習、秋山圍獵、巡視邊疆,一直到弟弟少樞輔國理政,她才退回到公主府內。
可是弟弟,心思敏感,脾氣暴躁,喜怒無常,不擅言辭卻想法甚多,對先皇留下的國政牢騷滿腹。這樣的人,接手一個剛剛有起色的國家,怎麼能挑起大任。她覺得,弟弟唯一超出她的地方,就是弟弟是個男孩,而她隻是個女孩。她對弟弟好言相勸,卻每每駁回。她始終擔心,弟弟的一意孤行會給天狼帶來滅頂之災。剩下的兄弟,要麼沒腦子,要麼沒膽量,放眼皇家,總無一個可用之材。
於是她就盼著,有朝一日她的幼弟從中原歸來。那是一個極為沉穩的人,一個自小跟姐姐極好的人,一定可以理解姐姐的苦心,站在姐姐這一邊。結果,她盼回的幼弟,卻成了皇帝最得力的助手。
兄弟兩個,日日在皇宮中悶聲不響地算計著朝堂,算計著天下。算計得人們再猜不透皇帝的心思,算計得滿朝人人自危,算計得她自己在朝中的力量越來越弱,再撥不動皇帝的方向,算計得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小,再傳遞不到皇帝耳邊。她心如刀絞,萬一自己哪天離世,這天下再沒有一個不一樣的聲音提醒自己的兩個弟弟,這天下是算計不儘的,人心是算計不清的。
三年來,始終有一個幽緲飄忽的聲音提醒著她,天下已定,自己的兩個弟弟開始著手算計那些柱國世家,正在背後搜集證據,籠絡人心,數年布置,隻待一朝收網。她明白,這個收網的日子不會太遠,畢竟皇帝將近甲子之年,不會再活一個甲子。而她,能不能看到明春的花開,也是難說,有些話,現在不說,就再無機會。
龍少椏喚來近身女官:“去報信,讓陛下和齊王來見我,我有要緊話對他們說。”
女官為難地言道:“公主,皇宮內外都在傳,齊王被陛下召進宮暢談國事,已經三天,任何人不許打攪!”
龍少椏焦急罵道:“不然要你乾什麼!去,麵見陛下和齊王,就說我要死了,讓他們來見最後一麵!我就不信,國事比姐姐的命還重要!”
女官無奈,隻得入宮傳話。
這次傳言倒是不需,沈衝天確實被哥哥留下,整整三日在大殿內探討國事。外麵隻能聽到窸窸窣窣的細密之聲,偶有一兩個清晰字眼飄出,唬一唬外麵眾人,具體內容則實在聽不真切。
原來沈衝天自那年發覺宮內的消息比自己的腿還長,跑出宮的速度還快,又找不出到底是龍少樞身邊的人,還是自己身邊人嫌疑更大。他想著這些世家貴胄,在朝已經三四代,所布下的脈絡比自己隻多不少,隻隱不顯,索性對所有人來個“一刀切”,全都防範起來。這樣一來,朝中上下無論從何種渠道,都得不到確切信息,所有人終日惶惶,戰戰兢兢地應對著一切事物,做事倒比原先更加小心高效。
眼下臨近年終歲尾,眾人得知齊王又被召進宮議事,都在悄悄議論,不知此次兄弟倆又在琢磨什麼事,或者又在琢磨什麼人,也不知最後會是哪個倒黴蛋被算清賬。
少椏公主的近身女官到了禦前,一樣被生生攔在大殿門檻之外,隻得做出一片焦急無所適從的樣子,再三言明公主沉痼難起,時日不多,執意要見兩個弟弟,隻怕是最後一麵,交代遺言。內侍哪敢怠慢,無奈輕叩殿門,奏明情況。
裡麵,龍少樞和沈衝天不聽則以,一聽這番話,兩人頓時心頭一緊,打住口頭話語。沈衝天側頭向哥哥,聽著哥哥的動靜,龍少樞扭頭向弟弟,看著弟弟神情。還是龍少樞年紀大,較為鎮定,深吸一口氣,口中“嘶哈”一聲的功夫,心中思索著萬千可能。他輕聲言道:“且不忙,先去看看情況,伺機而動。”遂高聲向近侍道:“即刻擺駕長公主府,朕和齊王要去看望姐姐。”
不多時,龍少椏就滿意自己的謊言見了效。兩個弟弟還像小時一樣,環繞在自己身旁,上一次這種情形還是在自己十五歲時,跟隨先皇圍獵。她忙著追逐一頭鹿,一個不慎,馬蹄踏入陷坑,將自己頭朝下,借慣力向前甩出,從馬背直扔到幾步開外的地上,立時重重地摔暈過去。等她醒來,發現自己已被送回大帳,身邊就這樣圍繞著兩兄弟,其時一個十三歲,一個隻有五歲,伏在床沿,屏聲靜氣,兩雙清澈的大眼睛緊張又關切地望著自己。那時的兩兄弟,覺得自己的姐姐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姐姐,充滿崇敬之情。時光荏苒,情境可再現,心境卻再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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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少椏不禁慨歎道:“你們終於來了!”
沈衝天聽姐姐說話,氣息雖虛弱,卻也不太像臨終的樣子,又不敢十分表露疑惑,隻是試探中帶著幾分關切地問道:“姐姐覺得怎麼樣,可還好?”
龍少椏望著兩個弟弟,欣慰道:“不管什麼事,看到你們,就好多了!姐姐是擔心你兩個,擔心天狼國,聽說你倆在一處已經暗暗嘀咕兩三天了。是不是遇到什麼難事,這麼難下決策,可不像你們平日性情啊!說出來,姐姐也許能幫得上忙。”
龍少樞一旁開始皺眉:“姐姐消息還是這麼靈通!”
龍少椏靜靜道:“陛下召齊王入宮議事,一去就是三天,又不是什麼秘密,朝廷上下早都傳遍了,豈止是我消息靈通。”
龍少樞有些不滿:“噢?朝廷上下還說什麼了?”
龍少椏儘量平心靜氣:“陛下,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龍少樞開始不耐煩:“姐姐騙我倆過來,就為了告訴我們,朝廷上下在傳朕和弟弟的閒話!姐姐既已知曉,既願意管事,索性管一管彆人的嘴,把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壓製下去!這才像親姐弟的樣子,而不是轄製我們兩個!”
龍少椏歎息一聲:“你彆以為我足不出戶,就像個傻子一樣,諸事都瞞著我。你我一母所生,年紀相差無幾,我卻比你早參政數年,你的本事都是我教的,我豈不知你的心思?我知道,如今天下大勢暫成定局,一切跟你當初設想所差不離,你意得誌滿,一副小心眼開始向回收,著手準備處置朝政。一朝文武,中年以下眾新貴,皆是你一手提拔,得你信任、重用。隻有祖上留下的四大姓,諸世家,就因為有些事情上他們沒有支持你,你看他們左右不順眼,一直找機會疏遠。可你不想想,我天狼創國,我龍氏登基,是誰之力!先皇矯亂平定天下,是誰之功!先皇一朝遜位離京,留下一地事情,無有頭緒,是誰輔佐你!你覺得你有本事,你才經曆幾件事,能有幾分見識;那些世家柱國,他們經曆多少事,那才是真正憂國憂民的想法!你倒好,如今你也年紀大了,領著一眾晚輩,就覺得自己翅膀硬了,身邊有了更得力的人,用不到他們,得魚忘筌,你這是忘恩負義,會被天下恥笑的啊!”
龍少樞冷冷回絕道:“姐姐好好養病就是,其餘事情不需姐姐操心!朕不是小孩子,諸事不懂,需要人時時提點!”
沈衝天一旁插不上話,低頭不語。
龍少椏有幾分急躁:“弟弟!你是天子,天下是你的天下,諸事你說了算,這不假!朝廷中,家庭中難保有幾個不著調的紈絝子弟,難保有些不正之風,什麼大事!出現了,教訓上幾句,罰罰俸祿,實在不行再降降職,刹一刹威風遏製住,也就是了,但是柱國世家是絕地動不得的!你這樣做,甚至起這樣的念頭,該是何等荒唐不經!你這是在撼動國基,動搖國本啊!天柱塌了,天將焉附!天子焉附!我管不了你,你的後果你自背負。可是天狼國,你讓天狼國毀於你之手,那可是先祖留下的一腔心血!你嫌一個人胡鬨沒意思,沒個幫襯,索性拉上幼弟一起胡鬨。不跟你胡鬨的,就做冷板凳!你們非要鬨到天翻地覆,讓我天狼三世而絕嗎!百年之後,你兩個有何麵目去地下見先祖!”
龍少樞一腔怒氣上頭,頂著他“呼”的一聲起身,立在床旁,直視姐姐:“姐姐!妄議朝政,擅自誹薄天子,侮蔑朝中重臣,你可知這是什麼罪名!”
說完,龍少樞猶不解氣,看到旁邊低頭沉默的沈衝天,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朝服袖子,猛地一拽,差點將沈衝天拽個跟頭,趔趄兩步才站穩身姿,跟上哥哥步伐。龍少樞拉著沈衝天的袖子仍未鬆手,轉身就走,頭也不回地惱怒道:“我們走!既然嫌我們做事沒法度,入不了長公主的眼,索性離開,今後再不來就是!長公主意氣倒充足,還能長篇大論、心思縝密的教訓人,看來一時半會兒也沒事,死不了!等哪日真正咽氣的時候,再報信吧!”
後麵的龍少椏差點被氣死!她見事終不可挽回,隻得強撐起身體,使儘全身力氣喊道:“弟弟,陛下!萬事當以穩妥為上,萬不可因一時心緒,毀了天狼百年基業啊!”
回程的路上,龍少樞與沈衝天同乘一車,兩人半日不語。忽然龍少樞悄聲問道:“弟弟,借你靈敏的耳力一問。”
沈衝天歎息一聲:“哥哥是問姐姐吧。今日過去,本來聽著氣息隻是虛弱,倒有幾分底氣,眼下應該沒什麼大事。不過人如燈,燈油將枯,也是事實,回天乏力啊,若減小火苗,靜息靜養,尚能支持一段時日。結果這一場大氣……唉!催動火焰,消耗更快,時日恐怕不多了!”
龍少樞猶埋怨道:“我何嘗不知!你說她這是何苦,一把年紀,又生著病,在府中靜養不好嗎?她這就是自作……”後麵再說不下去,哽噎半天,方吐出一口氣:“姐……姐……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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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衝天聽著龍少樞聲音沉悶,知道他掩著麵,隻得撫著哥哥肩膀,無聲地安慰著,陪著傷心。
龍少樞穩定下心緒,緩一口氣,悄聲道:“姐姐這個情形,隻怕後麵事要早做準備了。你留心些,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吧,彆到時不知所措!”
沈衝天聞言所有所思地點頭不語。
五日後,忽然報信之人登入齊王府,沈衝天揪緊著心,忐忑不安地接見。就聽見“咚”一聲,來人雙膝跪地,哭道:“王爺,我們長公主,薨了!”
沈衝天聞言,感覺自己好像坐在一匹要倒下的馬上一般,自己的腿腳再沒有知覺,支撐不住身體,直接摔倒在地,心口處一陣紮痛,臟腑之中攢出一口氣再憋不住,使勁咳出來,方覺舒緩,卻隨之口中一陣甜腥,再說不出話。
身邊的下人驚慌道一聲:“王爺”,齊王府中立時亂做一團。直到龍少椏的靈柩出殯之日,沈衝天這個病秧子都沒出現。
龍少樞也沒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大隊禦林軍。出殯隊伍行在大路上的時候,文惜寶遍身甲胄,率大隊禦林軍從天而降,將出殯隊伍,包括一路送行的諸世家大小,前後包抄,左右團團圍住。龍少樞和沈衝天,牽引著兩頭,一起收線,所有大魚小魚被牢牢鎖在網中,一個不漏。朝中那些世家貴戚千防萬防,卻做夢都沒料到,這兩兄弟利用了至親姐姐的喪事。這一點上,當初的龍少椏猜錯了,在龍少樞和沈衝天的心中,國事確實比姐姐的命重要!
龍少樞獨坐龍椅,安靜地等待著既定的結果,他心中暗暗對姐姐言道:“姐姐啊,姐姐!你一生放心不下國事,一生乾涉朝政。既如此,索性再幫弟弟最後一把,再乾涉朝政最後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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