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宜用意深而存慮精,以求其勝負之由,則至其所未至矣。——《棋經十三篇·論局篇第一》
沈衝天帶著凝香、絳紋三人是冰山中唯一的居民,冷月影帶著他的避風獸是這裡唯一的訪客。
避風獸模樣十分怪異,狼頭、鵝頸、熊身,四隻肉翅似蝠,前足似牛,後足及尾似虎卻更粗壯,渾身雪白夾雜青色風卷雲紋,肩膀就有三丈多高,身長九丈,尾長九丈,卻是一副鼠膽。隻要天氣晴朗,沈衝天便不舍得將烈焰馬拘在窄小的後院,而是放任它在穀底隨意撒歡。避風獸每每也想一同玩耍,卻隻敢俯身聳著鼻子,小心翼翼靠近烈焰,被烈焰一個揚蹄嘶鳴,嚇得立時將偌大的身軀和大腦袋躲藏到冷月影身後,哼唧不已,幾次試探才敢再靠近,一番舉動惹得大家紛紛嘲笑。
冷月影護短:“你彆總笑話它,它還是隻小獸呢。”
沈衝天歪頭看看打鬨中的兩隻坐騎,煞有介事道:“確實夠‘小’!”
冷月影急忙解釋:“守門的那隻才是大獸,是這隻的母親。就如人一樣,守著母親,永遠不斷奶,膽小怯懦有倚賴,長不大的。”
沈衝天聽著不對勁:“你不是說避風獸隻有兩隻,一大一小也就罷了,怎麼竟是一母一子。孤雌如何生育,雄獸又在何處?”
冷月影老實回答:“不知。我自幼離家,出師後也是在外麵的時候多,在家時候少,很多事都不了解。況且家中好些事不能問,要挨祖父罵的!”
沈衝天很詫異:“這又算什麼問題,老神未免太過嚴苛吧。”
冷月影滿臉認真:“真的!我告訴你,家中我這一輩的兄弟,底下私傳一本《詈言誡》,那是我文驊三弟編纂的。上麵詳細列舉了家中,尤其是祖父麵前,不能說的話,不能問的問題。家規是‘如何不挨罰’,這個是於家規之外的另一本‘如何不挨罵’,有趣的很。改日我拿給你一看便知。”
沈衝天譏笑:“若沒有些不可說之事,焉能算得大家族。我懶得看他,也不想跑到老神麵前討罵去。除了這個,你們家還有什麼有趣的東西?”
冷月影搔搔頭:“要不我給你偷些酒出來吧。北海的酒不說仙界魁首,也是名列前茅呢,一般的仙家都沒口福。”
沈衝天立即接口道:“這個好,勞你費心了!你這個嫡長孫,竟將一個‘偷’字說得如此輕車熟路,可知你平日在家規詈言之下,是如何的陽奉陰違。”
冷月影隻是嗬嗬乾笑。
在那之後,冷月影竟許久沒回北海。一日,他忽然來到小院子,見前麵院子無人,也沒打招呼,按照往日的習慣徑直進了沈衝天的房間。
冷月影獨坐房中,沒多久就聽一路腳步聲進了屋,緊接著就是一番熟悉的嘲笑:“想做梁上君子,也把尾巴藏得好些,放任偌大一個坐騎在外麵,見人就撲上去撒嬌,生怕主人不知!”
冷月影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沈衝天,隻見他裝束全變,隻將前邊一轉的頭發梳成一束簡單的發辮搭在腦後,其餘皆披散在肩上。身上隻是一件素麵罩袍,遮住裡麵的裋衣。他起身笑嗬嗬地打招呼:“誰給你的臉麵竟敢在北海自稱主人!最近諸事繁瑣,實在脫不開身來看望你,還好你的氣色不錯。就是這身打扮太散誕隨意些,若是什麼短缺,儘可告訴我,替你置辦。如此不修邊幅,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
沈衝天自嘲道:“一絲不亂,是穿給人看的;隨意散誕,是做事方便的,這叫隨遇而安。你這次是辦事路過還是專程過來?”
冷月影朝著沈衝天一擠眼,笑道:“何苦讓外麵亂七八糟的事汙了耳朵。你猜我給你帶什麼來了?”說完左手張開,右手在左手上一轉,現出一個小壇子,開心道,“答應你的,決不食言。”
沈衝天欣喜地雙手捧過來,笑道:“多謝!”
冷月影沉吟一番,慢悠悠道:“這個‘謝’字言得早了,還有一件好事。我也不賣關子,省得將來你又凶我。你那日惦夜念的老相好,青靄,如今圓滿飛升,回歸上界。同咱們設想的一樣,這一次回到上界,徹底脫胎換骨,化為人身。你的心願也了,今後再無外事擾心,可安安穩穩修行吧。”
這件事確實出乎沈衝天的意料,他又喜又驚,一時竟不知如何表達,喃喃道:“這麼快!”
冷月影鬆一口氣:“我還擔心你埋怨我消息閉塞,告知的太慢呢。其實也差不多,她在下界曆七十二歲,合地煞之數。同你的三十六道天罡刑一起,應在圓滿,此事也該有個圓滿結局。”
沈衝天忽然呆住:“怎麼忽然就七十二歲了?即是說,我在這裡已經七十年,可我明明感覺隻有十餘年啊。”
冷月影糾正:“我一直奔波在外,於朝中聯絡甚少,尤其中秋宴徹底停辦,再難見到四鷹神及其他同僚,這消息雖是我剛打探出來,其實是則百餘年前的舊聞。也怪冰山終年一個模樣,麵貌不換,你們三個亦如冰山般容顏不改,令你不察歲月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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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衝天心思忽然一轉:“那二百年前的密旨詔令可還作數?”
冷月影一時沒反應過來:“哪有什麼詔令?”
沈衝天眼中顯出一絲灼光,轉瞬即逝。他麵帶幾分慍色,埋怨道:“這點消息都打探不出來,還好意思說自己替天帝辦事!枉稱秘神!”
冷月影見沈衝天責怪他,情急之下忙回答:“秘神又不是手眼通天,隻靠金券上傳下達。那玩意隻有兩方手掌大,負責傳達陛下口諭,一兩句話而已。似青靄這等無權無職,又被剝除仙籙的小仙小妖,在仙界比比皆是,其生死擢貶,無關痛癢,更難入陛下之眼,誰會在意談論,又怎會上得金券。”
沈衝天忽然起身:“是嗎?那我問你,羅列十條大罪捉拿我的詔令,究竟如何寫在隻有兩方手掌大小的金券上!我這個無名無權無仙籙的小妖,又是如何入了天帝之眼!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為何我的詔令中的十條大罪都是人所共知的,而較之更惡劣更隱晦的諸多事卻隻字不提,難道天庭是靠傳聞定罪的不成!當年是誰見我清醒,急忙借金光傳書,請來師祖;又是誰廣布消息,邀四鷹神及師祖門下諸多門人齊聚京城;還是誰暗悄悄傳遞消息告訴我師祖出現,要即刻行動!”
冷月影這才憶起當年事,一時難以圓謊,隻剩語塞。
沈衝天冷笑道:“當年諸事壓頂,未及多思,被你鑽了空子。如今時過境遷,你覺得木已成舟,我不會再追究,索性忘記曾立下的謊言。”
冷月影不置可否:“多說無益,反正我不會害你。”
沈衝天不再理會冷月影,轉身進屋,著手收拾東西:“我要回家!”
冷月影緊跟上前,一把按住沈衝天手邊收拾著的書冊:“你也靜心想想,二百年於凡間意味著什麼!實對你說吧,自你走後,你那一雙兒女都未成親,一門心思撲在家業上,兩姓都欣欣向榮。誰知四十年後,中原與天狼徹底交惡,天狼揮師南下蕩平京城。令尊據說是遵守約定,多年來一直留滯京城守護一雙孫輩,他預見到京城將毀於戰火,如實告知小姐弟。他倆聽從祖父建議,變賣家產,將家中仆傭夥計送回武林守著祖地和那裡的家底,自己攜帶外麵這一份家私跟著祖父修行去了。至於人在何處,隻有小南鷹神知曉。如今的京城物是人非,連阿毒都早已離開,哪裡還是你的家,誰又是你的親人!”
沈衝天聽到這番話不由得停下動作,抬頭目光灼灼地質問:“消息閉塞?難見四鷹神?”
冷月影當即緊閉嘴。
沈衝天一指外麵:“你,出去!”
冷月影還要勸阻。沈衝天眼中灼光不見,雙目似黑洞,仿佛即刻便能吞吃掉人,言語更加冰冷:“出去,彆逼我動手!”
冷月影無奈,隻得來到外屋乾坐著,擔憂地聽著屋裡動靜,一步不敢挪動。沈衝天待冷月影出門,心氣全泄,心灰意冷地伏在桌上傷心起來。
冷月影在外麵聽著,不知過了多久,裡麵越發沒了動靜,趕緊悄悄推門進去。沈衝天臉朝下伏在桌上,一動也不動。冷月影見狀大吃一驚,急忙上前查看,人還半醒著,酒壇已空。他扶著沈衝天早已癱軟的身體送回床上,小心翼翼替他安頓好,一轉身發現衣袂一角被沈衝天抓在手裡,俯下身關切地問道:“怎麼了?”
沈衝天含混不清地不住口哀怨:“全亂套了,為什麼?”眼睛卻越加澀滯,再難睜開,仍抓著冷月影的衣袂,沒多久便沉沉睡去。
冷月影小心地抽出衣角,將沈衝天的手緩緩送回被裡,慢慢坐在床沿,滿懷溫柔地替他舒展開微蹙的額頭,將亂發輕撥至一旁,凝視他緊閉的眼簾和漾紅的雙頰,陷入沉思。良久,冷月影似定下決心,頭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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