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之外，仙界之上，千裡沃野平原，突兀出幾爿樹林，蜿蜒著三五小河，僅此而已。
仙界與魔界兩方人馬在此各尋佳地紮營立勢，排兵布陣，在平原上騰起陣陣狼煙兵囂，輪轉著勝負死生。仙界拚死拚活，總算是阻擋住魔界大軍的步伐，可惜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元氣大傷不敢輕易出戰。魔界雖險勝，卻也筋疲力儘。兩方不謀而合，齊齊高掛免戰牌。
這天日西沉，一眾仙家將領仍聚集在中帳，雖已無話可說，仍躊躇頓步不甘心就這樣毫無結果的離開。忽然帳外起了喧鬨聲，所有人一齊轉頭向門口，就聽見簾子外麵一句：“放肆！”音量不大，雲淡風輕卻攜有千鈞之勢。聽聲音是個年輕男子，話音未落就傳來人倒在地及兵器碰撞掉落之聲。緊接著一個暗色身影猛地掀開簾子大踏步進來。身後的巡防士兵隨後一擁進來將此人圍攏在中間，手中兵器一齊對準他，倒如眾星捧月般惹人注目。來人微垂頭，頭發半散遮麵，一襲合身的絳紫衣袍，襯著烏黑的頭發青白的皮膚，腰間圍著一支銀亮軟鞭。
來人恭敬施禮，不慌不忙道：“沈衝天受冷氏老神所托，前來尋找搭救陷落魔界手中的小世子冷月影，還望眾仙不計前嫌，通力配合。”隻這一句，帳中所有目光齊刷刷看向來人。正是二百年前在中原京城攪亂時局後突然消失不見的沈衝天，今晚又突然出現了！眾仙不禁一聲驚呼，帳中頓時亂作一團。
沈衝天毫不理會大家的目光與閒言，麵不改色地四下環顧一圈。眾仙中摻雜著些許熟悉的麵孔，可滿帳的人既未著甲胄，亦無官服，而是各色打扮皆有，實在看不出品級。沈衝天小心問道：“請教，哪位是主帥？”
人群中間一位毫不起眼的身材乾瘦、須眉皆白的老者眉眼略彎，拱手道：“老叟無塵。”
沈衝天扭頭回望一眼門口。
無塵天尊未開言先笑意盈麵，一開口語氣又十分和善，調笑道：“怎麼，是不是忽然想起自己兩手空空，未帶來見麵禮，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跑不成？”
沈衝天繼續施禮回應道：“天尊，沈衝天有禮了。前事不堪回首，沈某自身便是奉與天尊最好的見麵禮，天尊要收便收。”
無塵天尊饒有興趣問道：“這會兒倒爽快，剛才為何懼怕得要跑？”
沈衝天不慌不忙回答：“‘懼怕’也是人之常情，除非少教化，不知天高地厚，枉顧人倫道義者才不懼怕。沈某若真生得那種混沌之性，想必冷氏老神也不會找我，拜托我出麵尋找冷氏嫡長孫，也是天尊的大弟子冷月影。天尊儘可取我一身一命為弟子報仇，隻是還要勞煩天尊再傳書信與冷氏老神講明，非是我背信棄義，確實是天尊複仇心切容不得我，還望老神網開一麵，放過被他軟禁為人質扣在北海的我那兩位家眷。”
無塵天尊琢磨沈衝天的話：“竟是陰厲派你來投軍的？”
沈衝天一板一眼糾正道：“我一不是冷氏的家人、門生，二沒有仙籍在冊，何言一個‘派’字，我是老神畢恭畢敬‘請’出來的。而且老神隻是懇請我深入魔界那邊，尋找營救他的乖孫兒冷月影，跟當前戰事無關，也不搶彆人的功勞。”
無塵天尊這才從沈衝天的話中聽出陰厲之意，遂又問“你打算何處尋，如何救？”
沈衝天沒有回答，徑直闖過諸仙走到最前麵，仰頭望向布陣圖，從右至左，從上至下細細端詳一番。須臾他才點點頭轉身言道：“見招拆招。來之前無人對我提及這裡狀況，我也不知要往何處尋找，如何搭救，反正能把人活著帶出來就行。”
無塵天尊仍舊不放心：“我要如何信你？”
沈衝天堅決道：“天尊無須信我。”
“你說什麼？”
沈衝天據實辯道：“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博取信任的。況且以我當年所為，與其費心費力討好天尊，博取天尊信任，不如更加實在一點。我救出冷月影，然後扭頭就跑。”
無塵天尊從未見過這種態度的人，好奇道：“你這小子，說得倒輕巧！這是兩軍對戰，不是過家家，若不商討出好對策，你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人攪局了。”
沈衝天立時無情回懟：“大門上的免戰牌是冷月影出事後掛出去的吧。請教在場各路大小將領並主帥，可商討出好對策了？我倒是有這份閒情陪諸位商討，就是不知冷月影等不等得到那時。今日我帶著一份使命來此，就是希望諸位仙家能幫我打開魔界大軍的屏障，讓我進入那邊，僅此而已。剩下的，與爾等無關！”
無塵天尊思索沉吟一番，終於開口：“沈衝天，今日你仗著北海，我奈何不得你。下次再見麵，但願你尋到更硬的倚仗，否則我決不輕饒！”
他視線轉向旁邊站立的一個年輕公子，下令道：“無毒，由你挑出精明能乾的五十人，你親帶兵出戰。切記不許戀戰，打亂對方陣勢後即刻返回。五十人一個不許少，全部帶回來，否則你等著。沈衝天夾在小隊之中，一起出戰，伺機闖過對方防守。現在眼看天黑，陰氣極重，不適宜行事。待日出天光一露，陰陽交換之時，魔界陰兵能力最弱，那時出戰一擊必中。其他人暫時沒有任務，都先回去吧。沈衝天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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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毒接下令，與沈衝天對視一眼，麵無表情退至一邊。
沈衝天留在帳中，看著諸仙家三三兩兩逐漸離開，其中一個婦人走在最後，不住地回頭看他。沈衝天好奇也審視著婦人，中等姿容，麵相極端莊，遍身華服金玉，身段看上去極年輕，卻散發出十分老成的氣度。
待帳中隻剩他倆時，無塵天尊輕聲解釋：“那是暮華徒兒的妻子柏氏，自從暮華出事，日日到中帳打探消息。你若見到暮華，不必將此事告知。”
沈衝天心領神會，不免歎息道：“尊貴之身，也是個可憐人。”
無塵天尊隨之亦歎息：“尊貴即是這世間最大的囹圄，身處其中焉能不可憐。聽老叟胡亂一言，那些虛妄不可及之物，不是你能強求來的。”
沈衝天冷冰冰道：“要不是兩條人命在老神手中，你以為我願意來啊！”
無塵天尊和緩規勸：“你母親也在出征之列，還是趁這時機去看看吧。”
沈衝天趕緊作辭離開。
夏雲煙剛才在大帳中見到兒子，雖滿心激動卻聽到兒子身負使命，不敢妄動妄言，乃至被主帥遣散，心神不寧一步一踟躕地回到營帳，緊張地坐臥不住，來來回回踱步。這時忽然帳外響動聲，急忙迎上前。
沈衝天從外麵掀起簾子，略遲疑一下，見到母親身影，當即倒身下拜，滿心酸楚道：“不孝兒子沈衝天拜見母親。”話未完，聲已哽咽。
夏雲煙早抑製不住，雙目含淚顫顫地攙起兒子，從頭到腳隻是端詳不夠，邊看邊伸手從頭開始向下細細摩挲，邊摩挲邊哭，嘴裡隻是一味含混念叨著：“好，好。”
沈衝天亦望著母親，視線不忍離開，半天方平複心緒，扶母親兩人坐好。他這才顧得上詢問：“母親一切可安好？父親和外婆為何不見，都沒隨軍出征嗎？墨兒和寶兒又在何處？家中一切可都還好？”
夏雲煙忙著安撫道：“好，都好，你無需掛念。我們一如往常，隻是循矩而活吧。當日出征之時，還有幾件棘手事情未辦妥，你外婆留守，待料理清楚就過來。兩個孩子跟在你父親身邊，由他帶領教導修行。他倆得到消息，倒是一心鬨著要出來。我擔心孩子們修為有限，況且此處不比凡間，十分不安全，便命他們安心待在家中。可是你，這二百餘年，究竟去了哪裡？為什麼一下蹤跡全無，連音訊也不傳一個，空讓人惦記。”
沈衝天低頭一笑，緩緩道：“母親無需擔心，我現在很好。凝香和絳紋一直被我帶在身邊，吃住都照料著，倒比原先還要安定。如今我不但修為大有進益，身體也好多了，再不犯舊傷病。母親、父親、還有外婆，必要保重身體，任上的公事也罷，修行也罷，都是沒有儘頭的。凡事須量力而行，勿要損傷身體。兩個孩子，不論文武均有幾分才氣，堪當大用，母親和父親萬不可舍不得，一味疼溺，倒荒廢了，更莫要依勢驕縱，務必嚴加管教。說起來，兒子還有一事叮囑母親。兒子擔心，三界中會流出多少於我十分不堪的話，母親不去聽他信他就是，無需為此置氣，更不要與人對質，倒叫人抓住話柄。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夏雲煙不論兒子說什麼，均點頭應著，擔憂道：“你現在可有什麼為難的事不成？”
沈衝天笑笑安慰：“兒子不是黃口小兒了，有什麼事會自己掂量解決。不過我這個‘小災星’名聲在外，一向不太好聽。如今人不在，難保有好事者會信口傳些流言，或是借我之名做些不軌之事，也是人之常情。特囑咐母親不必因此掛懷，總是兒子不孝，不能讓母親引我為傲，反倒憑空替我擋閒話。”
夏雲煙聞言悲戚，隻是強顏歡笑安撫兒子心緒。
母子倆一直聊天到半夜，沈衝天就留宿母親帳中，隨意尋榻上合衣而臥。夏雲煙今日也在帳中聽到安排，因此動也不敢動，在旁邊安靜坐著，守望著兒子。
沈衝天一覺睡醒，發現母親坐在身邊，又驚又心疼道：“母親一直未睡嗎？”
夏雲煙勉強堆笑：“過了這麼多年才又見到你，卻是匆匆一麵，自然想多看看。”她見兒子起身，自己忙去打水幫助兒子盥洗。
沈衝天立時攔阻道：“母親不可。”
夏雲煙輕輕撥開兒子的手：“無妨，自來我未好好照顧過你，今日終於也有機會，讓我儘一回母親的職責吧。”說完取來水，在旁邊幫著兒子盥洗完，又拉他坐下，幫他把頭發細細梳理，仍舊挽成一個髻，再仔細抿齊周圍碎發。夏雲煙發現兒子坐著微閉眼，一句話不說，嘴角上翹。
剛收拾好，就見到無毒過來，隻掀開門簾一角，站在門口凝視裡麵母子動作，淡淡言道：“收拾妥當就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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