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衝天跪在宗正門外，安靜看著一隊內侍奉天帝命令，兩兩一對抬過來八隻五層大提盒和一隻碩大幾案。內侍們在沈衝天麵前擺放好幾案，於其上鋪摞疊數層足足二三百碗碟，緩緩複述聖諭，將大宴從午間至夜半，本該一道一道按時傳遞的各色茶果、冷菜、熱菜、主食、湯品、小食，一股腦送來。
沈衝天食量有限，也不懂吞山飲海之術，惟有叩謝天恩，頂著天風硬塞咽下去這山高的一桌。填進最後一口酒，他吃力朝上麵磕了個頭，再拜天恩，看內侍們收拾殘局、抬著幾案進了宗正門，這才晃晃蕩蕩起身，咬緊牙勉強扳上馬背，趕緊催馬回去南海。
剛到北堂山，沈衝天再忍不住，“哇”地將飯菜全吐倒出來，自己也跟著跌下馬，直直掉到地上，滾沾一頭一身汙穢。一眾看家的大小侍從全被嚇傻，慌手慌腳接應著，攙扶主人回府，收拾汙穢，服侍進水、服藥，忙活到天黑。沈衝天又累又難受，躺倒床上再起不來，昏昏沉沉睡到日當中。他抵死也不知曉，萬裡之上的天宮，就在他走後，出事了。
盛筵散席，按照規矩眾朝臣要在殿外行大禮叩拜，先送天帝回去，再經由來時方向，仍舊分作四路，由四方天尊帶領出去，各出四麵，回歸轄地後少不得訓誡一番，遣散各歸各家。獨南天門外熱鬨些，因此防守也更嚴密，這才導致沈衝天跑了三處也邁不進半隻腳，卻偏偏在南天門出了事故。
青靄帶領諸仙剛走至天楣門，忽然從外向內竄入一團黑霧，疾猛淩厲超常，傷人手段怪異狠絕，登時衝進神仙隊列之中，猝不及防衝散一眾仙家，接連重傷百十人並十來禁軍。諸仙醉醉醺醺，一時難以招架，瞬間被它占了上風。待大家反應過來，增援的禁軍也到身邊，更有聽到消息的無毒帶領東海一眾就近趕來，大家舍棄天宮禁令齊齊施法，數百術法、無數兵器同時打出去，卻跌撲塵埃中落一個空。那道黑影，倏忽又不見了。
天帝剛回寢殿尚未歇息，聞此信息立時震怒，當下傳旨，先命惠劑司一眾醫家星君即刻奔赴南天門救治傷員。待南天門內外清理乾淨，召集三十三天駐守天兵替換下南天門一應禁軍，將當日所有當班下天牢，逐一過堂審訊，務必審出一二。奇怪的是，出事前未有一雙眼睛見過它，出事時未有一人認得黑煙術法出處，事發後，天楣門內外除了仙家及禁軍術法痕跡，關於黑煙刺客的絲毫痕跡都未留下。至此，已到了第二日過午，天帝急傳諭旨給沈衝天，令他放下手邊一應事務，首先著重徹查此事，務要給三界，給天庭一個交代。
沈衝天睡得迷迷糊糊，被近侍高聲喚醒，一聽要接聖諭，立時察覺不妙，當即跳下床，朝外大步疾走。近侍抱著衣服一溜碎步追跑在後麵，邊走邊替主人綰發更衣。沈衝天聽讀完聖諭，才知天帝急迫，生怕金券上說不完整，因此特下諭旨，足見此事之重。他不顧禮數，聖旨都未及接，抬身上前一把抓住傳令星君衣袖，連衣服帶手臂抓牢手中，擔心問道：“他如何？”
星君見他無禮至此，猜他心中焦急，忙安撫道：“白鹿秘神放心，陛下平安，南方天尊無事，反倒是東方天尊，雖到得晚卻衝在最前，受了重傷。隻是眼時那邊尚未清理完畢，南方天尊既需安撫部下，陛下又擔心天尊安危，暫時住在宮門內，不能返家。”
沈衝天猶不住口問道：“那兩處呢？”
星君講述道：“出事時北、西兩處天尊已率部離開天宮，且出事隻在南天門，那兩位天尊得到消息返回時賊人已走，因此平安。”
沈衝天放下一顆心，卻不敢放下警覺，接了聖旨送走星君，並未著急赴天宮事發地查勘，而是反手將自己鎖在屋內足足半日。待他出屋，見文惜寶恭恭敬敬垂手立著，不言不語，乖巧等候。沈衝天道：“你是唯一承襲得白鹿老神本事的，又曾任禁軍統領，又曾看守天門，嫌疑最大。陛下沒派人帶走你，已是莫大寬容，萬不可此時無中生有。”
惜寶抿一抿嘴，欲言又止，略抬眼滿心期望瞧著義父。
沈衝天懂得他的心事，寬慰道：“這確是你的機會，隻不是個好機會，越當此時越不可急躁。你仍舊回馬廄去，不論我與你義母在家也好，不在家也好，你隻管有飯就吃，困倒就睡，除此之外，誰都不要理，什麼話都不要說，否則我救不得你。”
惜寶隻好卸掉一腔心氣，蔫蔫道：“兒子明白。”轉身欲走，差點撞上一個傳話的小童。惜寶上下打量小童，立在原地，仔細聽著。
小童氣不接續，呼哧亂喘地匆匆施禮，傳話道：“老爺，北方天尊身邊的一位侍者來了，說是北方天尊將老爺遺落在冰山中的物件送還我南海。”
沈衝天笑道：“豈有此理。他避嫌疑卻丟我的東西，我的東西若能生出這般凶殘黑煙，我還至於困他北海數百年，這是指著東西罵我呢。既是冷天尊身邊的仙者到來，躲避不見不合適，我去看看。”言罷，整整衣服抬腳隨小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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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寶不舍得立時就走，磨磨蹭蹭終於等到沈衝天回轉，見義父手臂半曲憐惜抱著懷中一團漆黑，好奇湊上前，待看清漆黑物件後，驚聲怪叫起來：“盲猊！”
沈衝天不提防被嚇了一跳，迷惑問道：“你說什麼？”
“盲猊！”惜寶仍高叫不止，“這是盲猊。”
沈衝天看看懷中飼養多年的小蛇，又看看義子，仍不解道：“是又如何？”
惜寶道：“我那嶽父對決作戰本事不如無毒叔父，卻喜好馴化靈物，家中好大一個院子，熱熱鬨鬨竟是些會動不會說話的。那些年我跟著芨兒回去見識到不少靈獸，我那嶽父興致上來，也照著譜冊給我介紹過許多。這個雖是蛇卻有個奇怪的名字，喚做盲猊，嶽父尋了多少年的東西，有一年好容易得了兩枚卵，有這麼大，可惜沒孵化出來，成了死胎。事後他不甘心，非拉著無毒叔父撬開卵殼查看，我也見到了。裡麵的東西已然成形，隻差最後一步，就是這樣黑漆漆的，額頭也有一點小小的紅星，不過背上沒帆，可憐的蚯蚓一般大小，早已冷透僵硬。嶽父為此惋惜好久，直呼時運不至。”
沈衝天見義子眼神堅定，心中反倒沒了主意，嘀咕道：“這東西眼力不大好，確實當得‘盲’字，為何取名作‘猊’？狻猊，‘喜靜不喜動’，倒也符合，‘擅食豹’者，可這小東西隻吃些藥草，不似那般貪吃凶殘啊。”
惜寶恍然大悟：“原來是‘食豹’啊，我還以為它擅食煙呢。”
沈衝天當即被點醒，讚許不止：“我正愁無處著手呢。好孩子，你可立大功了，依我的話，先躲去後麵，不管外麵出了多大事，我出了多大事，非我呼喚，千萬不要出來。來人備馬，我即刻去天庭。”
沈衝天一身輕便衣裝，懷揣小蛇，縱著烈焰馬直奔宗正門。因天帝詔令明書三界不得阻礙沈衝天查案，是以駐守兵士見沈衝天到來，皆讓出通路，隨行護送他進宮麵聖，出來尋找青靄和無毒。受傷的仙家當中以無毒職位最高，當日也衝在最前，天帝親臨問詢探視，單挑出一處小院落安置照顧，二十內侍、惠劑司十來星君輪番守護救治。無毒住在院子正房，東側偏房住的便是青靄，其餘仙家則分散收容於另兩處院舍，沒有天帝聖諭天兵帶路，任何人不得接近。
沈衝天立於床側，低頭看著躺倒床上，僵直板挺、氣色黃白泛灰如木的無毒，嗅著滿屋子各色藥氣，心中百味交雜。
青靄陪在他身後，亦輕聲歎道：“阿毒還是當年那個小阿毒，一點都沒變。”
沈衝天道：“他不能死。”
青靄道：“這是自然，若是這樣的忠貞之士都留不住，天庭又該若何？”說完，歪頭端詳著沈衝天臉色，招呼道，“你來。”
沈衝天跟著青靄走到旁邊，見她停在搭衣服的架子旁，指著上麵的衣服問道：“我來看望他時，內侍已替他褪下外衣，全都搭在這裡。你可知他是何意？你們之前究竟在東海暗暗嘀咕過什麼，這又是要做什麼！”
沈衝天疑惑看過去，架子上搭著無毒的朝服，還有一件舊青布袍，頓時明了青靄心中所憂。無毒如此穿戴顯而易見違了禮法，若是被天帝或多心人知曉，牽扯上突如其來的黑煙刺客，無毒此劫難逃。而他自身於壽宴前一直在東海，至少也問個從犯，此等死生大案跟前，主從犯並無區彆，都是一樣的滿門湮滅，勿怪青靄發怒。
沈衝天無法，雙手扶住青靄肩膀，滿含委屈，低頭柔聲安撫道：“你還不知毒哥哥，他表麵看來是那樣，其實心事從不使人知曉，這是其一。這件事，縱使毒哥哥清醒，絕問不出來，須慢慢查訪。其二，若說我倆同謀，此前在東海十多日，多少心事交換不得，非要跑來天庭，非要穿出異樣的來給人看，生怕彆人不知不成。其三，我雖不及你的心思明白，也知遠近親疏，斷沒有放著南方親人不管，跑去東方跟人後麵胡鬨的理，鬨的成與不成，與我什麼好處。這不是，聽說南天門出事，我擔心的不得了，巴巴地就來了。”
青靄猶嬌俏埋怨道：“過去一整天才‘巴巴’來的。”
沈衝天陪笑道：“還不是被冷月影鬨的。來時我一直打探消息，聽說西海、北海兩邊嚇壞了，回去連夜抄檢家中自證清白，這不冷月影把我在北海用過的東西全送去南海。”
青靄故意冷臉賭氣道：“我南海缺什麼，留他北海的東西，全丟了。”
沈衝天討好道：“也有有用的，你看看可認得這個。”說著從懷中掏出小蛇。
青靄仔細看一會兒，憂愁上眉頭，委婉道：“好似在哪本圖冊上見過，看著眼熟其實不認得，好歹是條命，你若喜歡留下倒也無妨。這次黑煙刺客不比以往，你千萬機靈些，彆像他一樣被抬著回來見我，就是夫妻的恩情了。”
沈衝天惟有不住地道：“放心。”抬眼看看架子上的青布舊衣，沉澱氣息，告彆青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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