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事一日一日真應了冷月影的卦，陛下似乎徹底忘卻蕭崇天的殘魂，於東海劫難後再不問起。北海終於複舊如常，冷文驊趁長兄入朝時悄悄回去西海，等冷月影回到家中，最北宅院、議事廳裡外早已拾掇乾淨，往事昔人似未出現過一般。
冷月影興許操勞過度，總是心神難寧，渾渾噩噩晃過兩個多月，忽然一日神色開朗，想起疏忽許久的公務，命手下將所有卷冊堆到麵前幾案上，在左手邊摞成高塔。案卷在麵前一堆，他反倒覺得愈發神清氣爽，自上而下撤出一本，找來相關僚屬，耳邊聽著、手下寫著、嘴裡吩咐著，話音落字跡亦停。近侍立即接過去，收拾停當，再看冷月影已換做下一冊，如此周轉半日，所有事務便已料理妥當。冷月影將手邊案冊並筆皆是輕輕往桌上一拋，身子略朝後一仰，倚著椅背，垂眼盯住幾案，再不言不動。屬下皆熟知他一向習慣，見此情形，趕忙收拾好東西，送上一小壺微涼的淡茶，一把同色小盞，供冷月影自斟自飲，隨後全都靜悄悄退下，隻留他一個在書房。
冷月影陷入苦思，不知不覺又是半日過去，忽然聽到外麵近侍輕聲喚他，遂應道：“進來吧。”
三名近侍魚貫而入，打頭的雙手捧著一樣東西遞上去：“天尊，西方連戎天尊送來帖子，邀請你老赴宴去。”
冷月影滿腹狐疑盯著近侍，一手接過來，打開一看，還真是一封邀他赴宴的請柬，頓時朝案上隨手拋出去，輕嗤道：“連戎這個時候擺宴席能為著什麼，無非看諸事過去，一切平靜，又想起三弟來，順便請一請我。隻看帖子上的話，不倫不類的，便知其小小心思。”
近侍揣度著主人心思，討好道：“連戎天尊豈能與你老相比，不過看一個笑話吧。天尊何苦為難，小的們告訴外麵，回帖推掉就是。”
冷月影思索一番，打定主意：“赴宴就赴宴，一個連戎，一個文驊三弟，不過爾爾。”
連戎於天尊府內擺下大宴席，邀請西海內外的神仙世家。大家見麵，談論中躲不過的便是東海劫難，順便論一論殞命的西經略神百裡諾，夾雜於是非正邪之辯中，平白將姓名與身世付於諸仙口中咀嚼。內中的冷文驊，雖一直躲在議事廳中，也算唯一親曆者，反倒最為坦然愜意，猶如得勝歸來的英雄一般，與諸仙家交談往來甚是歡愉。正當所有賓客齊聚，連戎在前親自引領大家準備入席時，眾神仙身後的迎賓侍從唱和聲中忽出現北方天尊冷月影。驟然聽到名號，連戎與冷文驊一起都吃呆愣住，你看我我看你，兩人間一時無解。
冷文驊率先發難，低聲埋怨道：“好好的，你請他作什麼。”
連戎迷迷糊糊道：“斷不應該。難不成是下麵將他的帖子與請柬混在一起，錯送了？”眼看著冷月影快到前廳，連戎顧不及多思，急忙吩咐道，“他可是多年的秘神，出名的眼睛尖利、鼻子靈敏，斷不能被他察覺。前廳再待不得，後宅也不能去，趕緊將那三桌移至中堂下，我不信他敢走到那裡。快去，快去！”自己則收斂儀容，與冷文驊出去迎接冷月影。
冷月影習慣使然，自大門外便細細分辨各路來客的氣息，果然在裡麵察覺到些不一樣的。進入天尊府後，滿眼卻是清一色的神仙高士，那些氣息倏忽又不見了。冷月影照舊偷偷掐個千杯不醉訣頂住各色酒氣藥石效力，借宴席行令敬酒之際在廳上穿梭往來，不動聲色與連戎等西海仙家攀談著，借此套取對方心事；連戎認定冷月影不請自來必有緣故，也以話套他的心事。兩邊都以假話試探，試探來試探去，全都一無所獲，二人心中徒增迷惑。
眼看著宴席近半，冷月影起身，借口更衣離席。連戎忙在他身後使勁使眼色，示意侍從盯牢冷月影。冷月影攜一名自己隨身近侍，一名西方天尊府的侍從繞過廳堂後麵，行至略僻靜處，忽然西方天尊府的侍從就地無聲癱軟下去。冷月影的近侍趕緊上前查看，卻見到暗處一道寒光，不禁吃了一嚇，“啊”一聲未喚出口，被冷月影急上前捂住嘴，低聲道：“放心。”話音未落地，對麵暗夜下走出沈衝天。
沈衝天若當平常時，仍舊喜歡舊時衣衫，窄褃窄袖，細身細腰，輕靈如閃電。他不去理會那對主仆，先查看西方天尊府侍從的鼻息脈象，右手輕扶按上前囟，左手在鼻竅下一揮一轉，掌心朝上，食中二指一勾，仆從的魂魄精氣全部從鼻竅而出，順著沈衝天手指流入掌心，被掌心的一張小口吞噬殆淨。緊接著他翻轉掌心朝下一按，仆從軀殼消散無痕。沈衝天起身上前，朝著冷月影一攤手掌，吩咐道：“我要變作他的模樣。”
冷月影雙手抱肩，一直歪頭注視沈衝天目光不離，聞言笑笑依從。
前廳上，連戎正擔心不已，就見仆從與冷月影的小近侍兩個吃力架住冷月影，拚儘全力拖回席上，再看冷月影，渾身衣衫已揉得不成樣子，便問道：“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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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從回答：“冷天尊出去被風嗆到，緊接著激起酒勁，一路回來就成了這樣。”
連戎望著癱成一片的冷月影，朝那邊冷文驊遞過去一個眼神。
冷文驊會意，起身湊到冷月影身邊，鼻竅隻聞到滿腔濃重酒氣，麵上也浸染酒菜氣息，熏暈成一片爛酡色，雙目難睜。他嫌棄的一手扶冷月影肩，一手借攙扶長兄契機，悄悄搭上冷月影手腕脈間，指下洪滑往來，浮大無根。冷文驊猶不相信，稍用力搖晃，略高聲連喚道：“大哥？”對方毫無回應。
連戎望著這邊情形，無可奈何道：“送冷天尊去客房歇息，今晚先不要驚動他，好生看守著。”說話間，底下侍從竟無一上前的，連戎隻好又朝向一直陪同冷月影的侍從吩咐道，“冷天尊醉酒是你看護不周，今晚仍舊由你守著冷天尊，不論他有何動靜，及時回報。”
終於進到客房，沈衝天與冷月影的近侍們都鬆一口氣，先將冷月影攙坐椅上，由小近侍從兩旁扶穩，沈衝天仍舊掌心對準冷月影，將他麵上附著的氣息全部吸納進掌心。冷月影麵色漸趨回轉如常，神思也慢慢恢複，見到沈衝天，滿麵的警惕，先掃視上下四圍，見身邊並無異常人、異常事，才略輕鬆，開口即埋怨道：“好好的，給我施什麼妖法！”
沈衝天淡淡回道：“勞煩冷大天尊先解開我身上的妖法，我不想這副模樣被你瞪眼睛與你說話。若實在厭惡我，冷天尊現在就可回去席上，與你的好好三弟和連戎吃酒去。”
冷月影忙起身，朝門窗外都細細看過，指揮三名近侍分處門窗之下，靜靜望風，這才輕聲哄道：“你這人，從前好便好、惱便惱，如今性情越發古怪，一時好一時惱，惱了又好，好了又惱的，莫非真是黑煙入心了。”
沈衝天當即懟道：“你也不好看。”
冷月影趕緊擺手道：“好，好，不說這個。你何時來的，我在前麵周轉幾圈竟沒見到。”
沈衝天回答：“西方大天尊擺宴吃酒，請的俱是西方諸神仙，還有北方天尊供為上賓，怎會有我的位置。我確實比你早來數日，隻不過一直悄悄躲藏著。買賣仙籙官爵之事不能因著百裡諾一死徹底湮沒無人提，至少也要替他留個身後名，否則真是白白屈死了。再者說，黑煙刺客案還沒了結呢，總要找個主使出來。”
冷月影無話可接，沈衝天心緒稍緩，卻因往事又添惆悵，兩人一時都沉默。
過了好久，冷月影緩慢道出心中疑惑：“原來是你偷偷調換請柬，喚我過來。”
沈衝天麵上愈發凝重，言道：“你瞧席上那些個神情言談，那是百裡諾及東海無數命換來的。自從離開北海，毒哥哥再不理我，見他們預備大擺宴席，大慶無功之功，我隻覺滿心淒涼，想找個能說話的。”
冷月影小心開解道：“等你們都離開後，我派人去了北海眼，指望著尋到百裡諾，哪怕一件遺物也好，誰知他竟一絲蹤跡沒留下，實在可惜。”
沈衝天冷漠回應道：“你不過是擔心他沒死透，何須惺惺作態。老神半途截我出北海眼，送我到冰山時曾言，‘那裡麵乃是虛空，亦或曰之混沌，乃萬物之母’，是天地清濁分離時，被老神陰影掩蓋遺留的一小殘缺。百裡諾回歸母胎，化作虛無，怎會有蹤跡。怎麼，他竟未對你這乖孫兒提及？早知如此，那日我便不該幫助毒哥哥說話，而是偏向冷文驊，一時得罪毒哥哥，甚或趕他出北海，哪怕因此記恨，反倒替他存下一絲安穩希望，百裡諾也不會喪命。”
冷月影坦然道：“你我非無咎，各自運數使然。你能收斂心緒，潛藏西方天尊府，重拾舊案，便是我的衝兒本心不變。幸好我這次為著將功補過而來，隻是若少了你，單我一個做不到。”
沈衝天聞此言又沉默，低頭思忖著，嘲笑道：“你倒慣會見風使舵。你不來，不見我，也不說這話。”
冷月影倒是滿麵誠懇，著急辯解道：“是真的，隻沒尋到機會。”
沈衝天質問他：“你這一出來，少說也是兩三日，家中舊友該當如何？”
冷月影含混答道：“各人有各人的歸處，我日日在家，也是無能為力。你猜我為何想要來西海，正是五哥提醒，原來自白鹿老神之後，西海之所以藏汙納垢為四海之最，全部‘仰仗’西方天尊。因此我想著，外麵尋不到的證據，必定在這座天尊府裡。隻要挖斷這條根，攥牢他們的命門，文驊三弟及其同黨不愁不倒，那些案子不愁不破。”
沈衝天不為所動，麵對冷月影穩坐，一手托腮，好奇道：“你若實在討厭冷文驊，乾脆走到前麵借酒氣一掌拍死他倒省事，何苦拿案子來煩我。”
冷月影爽快道：“我是長兄，又是北海執掌，自然隻有維護的道理，那些事情隻能由彆人來做，我做斷使不得。”
沈衝天嗤笑道：“‘仁’‘義’到你身上也算儘了。”
冷月影道：“你再囉嗦拖遝，今夜也儘了，明日我不管尋何等借口，都會引起連戎警覺。”
沈衝天笑道：“胡說，晡時入席，我見你之前才聽見交戌時，前半夜尚遙遠，哪裡就一夜了。誰讓你來了就貪著吃酒，不做正事。”
冷月影揶揄道：“查案乃秘神本職，為好友伸張乃你仁義所至，跟我什麼關係。你理直氣壯誆我過來，極儘哀怨嘲諷指責質問，這便是你回歸本相，受白鹿血脈教化而至？好，如今你在這裡也算個舊主，我隻是客，客隨主便，如何？我勸你收斂些，明日之後再無我，看你的刁鑽往何處使去。”
沈衝天聽聞終於沉默，心中也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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